传》)其实即在西方议会制盛行的国家,选举也只是公开的形式,一切的决定,还是由一、二人主持。所以大体方面,本来有不少的类似。
但是会推的制度以外,还有特简。任用大臣的时候,会推和特简,是两种迭用的方式。有时大臣认为特简是一种偏私的恩典,甚至拒绝皇上底荣命。孝宗用中旨改徐恪为南京工部右侍郎,恪疏称“大臣进用,宜出廷推,未闻有传奉得者。臣生平不敢由他途进,请赐罢黜。”(《明史》卷一八五《徐恪传》)这是一个好例。可是特简底制度,永远和会推底制度并存。干练的君主,用人行政的时候,甚至大都出于特简。在宽厚平庸的君主手里,特简底大权依然存在,但是简用的大臣,不是出于首辅底推荐,便是出于近幸底引进。居正这次入阁,全是徐阶底力量。居正自言“圣主念甘盘之旧,不弃簪履;元翁垂接引之慈,无遗管蒯”,(书牍一《答中丞洪芳洲》)所谓“元翁”,即指徐阶。
入阁以后,便有入阁以后的措施。无疑地,居正是热恋政权的。自隆庆元年入阁以后,直到万历十年身死为止,在这长长的十六年之中,他没有一天不在积极地巩固他底政权,也没有一天曾经放弃他底政权。政权在手中了,他要有一番作为。隆庆元年,他还只是一个新进,阁中充满他底老师和前辈,只有李春芳是他底同年,但是在他入阁以前,春芳已经是二年大学士了。可是居正既经入阁,便有一番抱负。也许在做翰林学士的时候,他还预备做一个文人,现在事情不同了,一切都看在他底眼里。入阁之初,他有这样的几封信:仆以浅薄,骤冒非分,日夕惶惶,罔知攸措。思所以酬主恩而慰知己者,惟虚平此心,不敢向人间作好恶耳。至于转旋之机,未免有迹非心是之判,士大夫责望素深,或不能尽如其意,然亦不暇顾矣。(书牍一《答南中提学御史耿楚侗》)
深惟谫薄,任过其才,夙夜念之,若为称塞。惟当坚平生硁硁之节,竭一念缕缕之忠,期不愧于名教,不负于知己耳。(同卷《答中丞洪芳洲》)
仆以谫薄,获依日月之末光,猥从末阶,骤跻三事,束栌作柱,用荷为梁,庸愚之人犹将嗤之,况高明耆硕如翁者乎?乃辱不鄙,远赐问贺,奖借过情,重增其愧。至勉仆以作者之事,尤不敢当。古人以行谊文章兼显于时者,世不多见。明兴二百余年,名世之辅,专门之彦,凡几作矣,而一代文章,犹未能追踪古昔,乃欲责之于椎鲁人,讵能耶?若使以其硁硁小人之守,倦倦纳诲之心,朝夕俟衮职有缺,时用一缕补之,以仰答隆遇而免于罪戾,或庶几耳。(同卷《答宗伯董浔阳》)
关于居正入阁之初,还有一段记载,应当辨正的。王世贞《张居正传》,称“当居正之进阁,阁臣凡六人,……居正最后拜,独谓辅相体当尊重,于朝堂倨见九卿,他亦无所延纳;而间出一语,辄中的,人以是愈畏惮之,重于他相矣”。其后《明史》居正本传亦称“时徐阶以宿老居首辅,与李春芳皆折节礼士,居正最后入,独引相体,倨见九卿,无所延纳,间出一语,辄中肯,人以是严惮之,重于他相。”《明史》本传底记载,完全根据王传,连字句方面,都可以指出雷同的地方。其实两传都是错误的。
这段记载的错误,是时间的错误。居正倨见九卿,为众严惮的时候,是有的,但是这是万历以后的事了。万历元年九月,吏部尚书杨博致仕,十二月礼部尚书陆树声致仕,三年六月左都御史葛守礼致仕,老成丨人退休了,九卿之中,不是居正所汲引,便是他底亲戚,居正身为首辅,连带阁中的吕调阳、张四维,都几乎成为他底僚属,何况九卿!“倨”是诚然有的,“惮”也理有固然。但是隆庆元年,居正入阁之初,杨博为吏部尚书,葛守礼为户部尚书,都是居正平时严惮的人物,在官阶方面,都在居正之上,本来谈不到“倨”。隆庆六年六月,神宗即位,居正当国,七月用陆树声为礼部尚书。树声是嘉靖二十年进士,比居正前两科,居正见树声,用后辈见先辈礼。有一次树声到内阁拜访居正,因为客坐稍偏,简直不肯入坐,直待居正亲自改正席次以后,方肯接谈。这里固然看到树声底严正,但是同样也看出居正底礼遇。居正当然有居正底气魄,但是要说入阁之初“倨见九卿”,这是时间的错误。
隆庆元年四月,居正进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据《文忠公行实》,这次进官,因为“永乐大典成”底原故,当然这是指重修《永乐大典》底故事。
就在这短短的时期里,内阁里发生一次阁潮。隆庆初年的内阁,实际是三个名臣底内阁,——徐阶、高拱、张居正。居正和徐阶、高拱,都有相当的关系,现在还没有到他出露头角的时机,但是徐阶、高拱底对立,正在逐日地尖锐。
第一个攻击高拱的,是吏科给事中胡应嘉。世宗病重的时候,高拱从直庐里,偷偷地回去,准备搬家。应嘉知道了,提出弹劾,世宗在昏眩的当中,一切不问,但是高拱认为胡应嘉和徐阶同乡,一定受了徐阶底指使,事态便扩大了。高拱有仇必报,本来谈不上容忍,一切正在等待机会。隆庆元年,吏部尚书杨博主持京察。京察是明代的制度,宪宗成化四年,奏准,京官五品以下,吏部会同都察院及各堂上掌印官共同考察。孝宗弘治十七年奏准,每六年一次举行。六年京察的制度确定了,但是万历以前,有时还来一个特别考察。这便是所谓“闰察”。本来明朝底文官制度。是终身制,象那些“改组”、“裁员”,以及“手谕”开除这一类的制度,都还没有发明。在大臣手里的威柄,只是“京察”。这个威柄,照理握在礼部尚书手中,除了都御史可以随时过问外,不受任何的干涉。现在权柄在杨博手中了,这一次的京察,连御史、给事中都降黜了,算得雷厉风行。偏偏杨博底同乡,山西人没有一个降黜的。这一来动了御史和给事中底公愤。第一个攻击杨博的,又是胡应嘉。
应嘉弹劾杨搏挟私愤,庇乡里,错是没有说错,可是恰恰错在应嘉底吏科给事中上面。在吏部办理京察的时候,吏科给事中应当参加,事前没有提出异议,事后偏要提出弹劾。连宽厚的穆宗也认为抵牾,下令内阁商量处罚。这一来高拱报复的机会到了。
内阁当中,郭朴和高拱同乡,这一次首先发言的是郭朴。他毅然地说:“胡应嘉出尔反尔,全不是人臣事君的道理,应当革职。”
“应当革职为民,”高拱也说。
徐阶看了郭朴,再看高拱,两位阁老都紧张的了不得,没奈何,只得点点头。胡应嘉底革职,算是革定了。
明朝的言官,真是了不得。他们是一窝胡蜂,你动了一个,他们会来一群。都察院有的是御史,六科里有的是给事中,你瞧罢!京察的时候,吏部尚书对于言官,照例谈不到降黜。偏偏杨博给他们一次降黜,偏偏郭朴、高拱又主张胡应嘉革职为民,胡蜂窝惊动了,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先劾高拱“j险横恶,无异蔡京”。给事中辛自修、御史陈联芳上疏再劾高拱,御史郝杰直攻高拱“无宰辅器”。事态更加严重了。一切的责任都在徐阶身上。徐阶拟旨调胡应嘉为建宁推官,处分减轻了,但是一般的言官们还不满意。欧阳一敬再劾高拱“威制朝绅,专柄擅国,亟宜罢”。高拱当然不能承认,便来一次答辩。事情又到徐阶手里了。徐阶拟旨一边慰留高拱,一边斥责言官:他满心以为从此结束了一件公案。
可是高拱没有满意。高拱希望徐阶拟旨,给言官们一次廷杖。杖,杖,杖!高拱记得世宗的时候,言官们弹劾大学士以后,通常是一次廷杖,说不定还有更坏的在后面,杖一下,算什么?徐阶也记得这是严嵩掌握政权的故事;他知道穆宗不是世宗,自己也不是严嵩,至于为了高拱,再和言官们结怨,那更犯不着;他再三考虑,只是摇摇头。徐阶决定不和言官们结怨,但是高拱却决定和徐阶结怨了。“你手下有言官”,高拱想,“我手下也有一两个”。
高拱手下的御史是齐康。在应嘉事后不久,齐康便对徐阶提出一次弹劾。可是这一次却犯了言官们底众怒,大众聚齐了,痛痛快快地先给他一次唾骂。一敬劾齐康,齐康也劾一敬。“你说我是高党,我便说你是徐党。”北京城里有的是纸张,弹劾,弹劾!但是齐康这一边人数太少了,究竟抵不上欧阳一敬底气势。从此高拱成为众矢之的。但是最后的一枝箭,却从南京放过来。
京察底大权操在吏部和都察院手里,在京察的时候,得到贬黜处分的,连皇帝也留不得,神宗万历以后,偶然还留几个,这真是偶然了。隆庆以前,京察是无上的威权,五品以下的官吏,一经“察典”,便是终身的耻辱。这是“上剋下”。但是明朝的制度,一切都有个平衡,有了“上剋下”,当然便有“下剋上”。四品以上的官,是京察管不了的,他们在京察这一年,每人照例“遵诏自陈”。自陈便是陈述个人的阙失,听候皇帝底处分。当然这是一种形式,自己不妨来一个“学疏才浅”,用不到直抉隐微,自行攻击。但是给事中、御史们,可以提出“京察拾遗”;经过“京察抬遗”的,没有幸免底机会。这一次高拱和北京的言官闹翻了,因为要顾全身分,北京的言官到底不好提出拾遗。拾遗底责任,落在南京的给事中和御史肩上。就在隆庆元年五月,高拱致仕。高拱去了以后,言官对于郭朴还是不断地攻击,到九月间,郭朴也致仕。这一次阁潮里,徐阶又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当然这是一个严重的阁潮,然而居正毕竟度过了,在左右为难的当中,总算没有得罪老师,也没有得罪朋友,但是他对于言官们底嚣张,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他认为“士习人情,渐落晚宋窠臼”,(书牍一《答少司马杨二山》)正在计较怎样地给他们一个处分。言官们得到徐阶底保障,议论逐日地激昂起来,穆宗感觉厌倦,吩咐徐阶惩诫,徐阶只是传谕言官,自行省改,事情又平息下去了。这样度过隆庆元年。
二年正月,居正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这一年的上半年,政局又发生了一些波浪。内阁里面,除了徐阶、居正,只有李春芳、陈以勤,都是忠厚长者,本来不会有什么波浪的。波浪却发生在皇帝底宫中。穆宗是一个宽厚的人,但是他爱玩好,爱游幸。这算得什么呢?但是古代的大臣,对于皇上私人的行为,负有政治上的责任。徐阶一再谏阻,免不了皇帝左右底厌恶。六月间,穆宗又要幸南海子,而徐阶再来一次切谏。也许穆宗委实有些厌倦了,也许他还不十分清楚,他毕竟往南海子去了。七月间,给事中张齐又给徐阶提出一次弹劾。终于徐阶也致仕了,十七年的大学士,七年的首辅,就在隆庆二年七月间舍弃了北京的政治生活,回到江南的故乡。临行的时候,徐阶把朝廷大事和个人家事,一切都托付给居正。朝廷大事,居正当然应当担当的。徐家的事,也许还有一些曲折。徐阶三个儿子,当徐阶在朝的时候,在家乡委实有些作威作福。尽管父亲在那里高讲心性之学,但是儿子们所爱的只是钱财。亲戚陆家底家长死了,孩子还小,巨万的家财,都到了徐家。家乡底怨讟,正在那里滋长,连在北京城里,也成了公开的消息。齐康不曾为此提出弹劾吗?高拱致仕了,但是会不会长在林下,谁都不能说。徐阶知道自己是林下的人了,处处都得提防。他只有吩咐居正,他知道惟有居正,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人,也惟有居正,可以替自己担当这些大事。(参书牍三《答上师相徐存斋十八》)
和徐阶分别以后,居正给他一封信:
不肖受知于老师也,天下莫不闻;老师以家国之事,托之于不肖也,天下亦莫不闻。丙寅之事,老师手扶日月,照临寰宇,沈几密谋,相与图议于帷幄者,不肖一人而已。既而获被末光,滥蒙援拔,不肖亦自以为不世之遇,日夜思所以报主思、酬知己者。后悟人事不齐,世局屡变,使老师经纶匡济之业,未获尽纾;不肖感激图报之心,竟成隔阂。故昨都门一别,泪簌簌而不能止,非为别也,叹始图之弗就,慨鄙意之未伸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惟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书牍十四《答上师相徐存斋一》)
“丙寅之事”,指立穆宗、发遗诏的事。这一书看出徐阶和居正中间的密切关系。其后隆庆四年,居正又有一书,述及在两度政潮中自己底立场:捧读台翰,涕泗交零。以不肖之浅薄,猥辱老师甄陶引拔,致有今日,恩重于丘山,报微于毫末。元年之事,选愞自立,不能昌言,以树正帜,一罪也。及谗言外哄,中人内构,不能剖心以明老师之诚节,二罪也。公旦远避流言,于今三年,不能以一语寤主,使金滕久闭,郊礼不行,三罪也。今日之事,惟以逭积慝而释大惭耳,其视古人所以报知己,何如哉!翰教远贻,弥以为媿。计自今以往,世局又当一新矣。冥鸿迹远,缯缴安施?惟强饭自持,以慰耿耿。(同卷《答上师相徐存斋七》)
此书大致作于隆庆四年,最迟不出五年。三年十二月高拱召还,兼掌吏部。所谓“世局又当一新”者,自指高拱复政事。“冥鸿迹远”两句,给徐阶一些安慰。大致高拱复政以后,徐阶寒心,所谓“台翰”,当然又是一番吩咐,所以居正再与安慰。此书又可见出隆庆二年徐阶底失败,完全是因为内监们底攻击,所谓“中人内构”者指此。明白了徐阶失败底原因,便可以明白高拱复政底原因。一个宽厚的皇帝,自己不能亲政,和士大夫间失去了应有的联系,一切的耳目,寄在内监身上,政治上的波澜,都从宫庭中发出,这是穆宗底失策。明史责备穆宗“柄臣相轧,门户渐开,而帝未能振肃乾纲,矫除积习”,(《明史》卷一九《穆宗本纪赞》)只是一个平庸的论断。
徐阶去位,李春芳代为首辅,政权应当是春芳的了,但是春芳只是一个好好先生,谈不上什么作为。到八月间,居正上陈六事疏。六事是:(一)省议论,(二)振纪纲,(三)重诏令,(四)核名实,(五)固邦本,(六)饬武备。这是居正底大政方针。有什么远大的政见?没有的,这里只有平凡的见地,没有高超的理论。居正不是政论家,他只是一个现实的大臣。一切的主张,都针对当时的需要。省议论,核名实,饬武备三事,对于现代的国家都有相当的价值,移录如次:一、省议论 臣闻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在于独。汉臣申公云,“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臣窃见顷年以来,朝廷之间,议论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跖,或前后不觉背驰,或毁誉自为矛盾,是非淆于唇吻,用舍决于爱憎,政多纷更,事无统纪。又每见督抚等官,初到地方,即例有条陈一疏,或漫言数事,或更置数官。文藻竞工,览者每为所眩,不曰“此人有才”,即曰“此人任事”。其实莅任之始,地方利病,岂尽周知?属官贤否,岂能洞察?不过采听于众口耳。读其辞藻,虽若烂然,究其指归,茫未有效,比其久也,或并其自言者而忘之矣。即如昨年,皇上以虏贼内犯,特敕廷臣,集议防虏之策,当其时,众言盈庭,群策毕举,今又将一年矣,其所言者,果尽举行否乎?其所行者,果有实效否乎?又如蓟镇之事,初建议者曰,“吾欲云云”,当事者亦曰,“吾欲云云”,曾无几何,而将不相能,士哗于伍,异论繁兴,讹言隆至,于是议罢练兵者,又纷纷矣。臣窃以为事无全利,亦无全害,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要在权利害之多寡,酌长短之所宜,委任责成,庶克有济。今始则计虑未详,既以人言而速行,终则执守靡定,又以人言而遽止,加之爱恶交攻,意见横出,谗言微中,飞语流传,寻之莫究其端,听之不胜其眩,是以人?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