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就能暂且做个了结了。
前事叙毕,再回今朝。
贾夫子考较了黛玉过往的功课,发觉虽是两月未见,黛玉却未有稍怠,不仅旧课温习得十分精熟,还备了点新书,于是甚感满意。再看两个伴读,虽是愚钝之资,却也略有进步,知是黛玉督导有方。更是连连点头。难得表扬了黛玉几句,黛玉早已起身侧立,一时听了教诲。称谢不已。
待得课散,师徒两人均满意而归。
过了午后,孙姨娘使了丫环特来告之,她欲打发人往二门外,请贾府来的管事周瑞进来说话,问姑娘可有兴趣去听听闲话,打发下日子。
黛玉哪有不去之理。逐起身整理仪容。王嬷嬷听着是外人,虽是外祖母家的管事,但也是男客,遣了两个婆子去头里看着,免得冲撞了。待黛玉吃过药,略歇了歇,由王嬷嬷亲自陪着,带了个小丫头,再踏蘅芳阁。
yy红楼:
(1)贾夫子现形记
贾夫子,进士出身,搁现在,怎么也要算博士后吧。以如此高的学历,去教一个六岁的小孩识字。就算各国目前再重视教育,这小学教师的文凭,也没有能比得过这位的。这大材小用、英雄无用武之地……之类的词,是怎么用在贾夫子身上都不为过的。黛玉是幸福了,但夫子为生活所迫,干上这份工作,绝谈不上工作愉快。所以原著里写他“十分省力,正好养病”,此乃自嘲之句也。现如今,却发现这女学生天资聪颖(没办法,穿来的),尊师重道。这不平之气,渐渐被好为人师的心情所替代(此为黛玉第一步也)。待发现这学生将自己的一字一句,都视若珍宝之时,虽说有点被崇拜的虚荣心,但又想,小小孩童,哪里就能理解一个博士后的真知灼见,不过是女孩子家,心细手巧而已。待到黛玉真真说出一番道理,又比出“程门立雪”一词,将他与理学大家程颐放在了一处,细细体会平日林如海相待之情(上章yy过),立时就对林如海生出些高山流水的感觉来,再听着黛玉之意,竟是要将此册长存留念。自思将来,许还有传于儿女之意。这么想来,他贾雨村之言,竟能流传于一王候世家,成传世之作,后世不知多少贵族,将从他之言。再则想:他未曾闻达之时,能得娇杏回顾之情,已属不易;如今官场失意之际,竟又能得如此佳徒,敬仰之心。贾夫子再是j雄,也还是文人,此时不能不飘飘然地,接了黛玉这颗沁人心肺的马屁。
第一卷5第5章
孙姨娘昨日既应了黛玉,要招周瑞前来问话,也就将此事惦在了心头。她私下自忖道:自己虽说现在管着内宅,但怎么算也只是半个主子,这周瑞,一不是自家的下人,二又是个男子,要说这事儿逾过老爷去,难免日后惹人口舌。姐儿的意思,原是只要不提她。即这么着,自己另找个由头禀过老爷,则又不违了姐儿,又可顺顺当当地把事儿给办了。于是昨个儿在内书房里循例向老爷回事时,就抽空一气儿回了老爷,说是将到年下,按例要给各路亲戚朋友备点年节的礼。因着贾府现有人在府上,就想请过来问问,打听下贾府里的近况,以免有不周的地方。
林老爷其时正坐在案前,似听非听地对着墙壁发呆(这父女俩的习性,还颇一致)。一路的事儿说下去,他均无什反应,直说过了三四件事儿后,他才抬手,止住了孙姨娘的禀报。又停了一刻,方嘱道:“我与两位内兄经年不见,只凭书信来往。宅内事务,并不大清楚。你且再与他(再者,如海自己也是问了的),细问问,贾老夫人并阖府的近况,莫要因夫人……不在了,就短了礼数。……嗯,这周瑞好似带了两个下人随行的,你也寻人去探探话(全方位了解,人家是当官的,思路很广)。……”如此这般,又吩咐下许多话来。
孙姨娘禀完事,见林老爷意兴阑珊,也不便久扰,施完礼躬身退出。出房时错眼再看了看那面墙,墙上仍只得那条幅,还是夫人写得那张字,不由心里又暗暗叹息了一声。
即得了吩咐,孙姨娘早间将家里家外的事理了,午后就先派人请过来黛玉。在内室设了塌让她坐了,将茶水点心摆齐,才出了外间,着人带周瑞进来。
黛玉在里间闲闲坐了片刻,就听得外间脚步声,丫头回话声,男子问安声,环佩轻撞声,衣物磨擦声,等次响起。不一刻,两人坐定,叙了起来。
黛玉支起耳朵听了会儿,不由万分羡慕起了贾雨村夫子,比起他会遇上的冷子兴,冷子兴的这位老丈人,言语也太乏味了。虽则每个问题都有问必答,却都是惜字如金,正正经经的回着官话,多一句别的也无,更不要说八卦了,来来去去只是老夫人安康,两位老爷肃正,两位夫人贤德,琏二奶奶持家有方。至于宝玉连家里几位姑娘的事,他一个外管事,是不大清楚的……一路说下来,有用的内容,比黛玉自己原本记得的还少,只把黛玉听得耷了耳朵,掷气地想着:也不知烟霞姨娘为甚还说得下去,若是她在外面,早就将人撵了出去,哪里还巴巴地又给添茶水又给加果子的。
这一场于黛玉而言真真正正的闲话,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待到外间端茶送客的声音响起,黛玉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立时也要整衣出门。却不想孙姨娘转身进来,笑眯眯地请她再稍待片刻。转忽儿就又听见外间丫头回话的声音,这回子进来的是两个小厮。黛玉再听了,却是拿绢子捂着嘴偷笑起来。原来孙姨娘这厢硬拉着周瑞漫天胡地扯了这许久,却是头里先传了两个小厮,带了酒菜点心,瞅着周瑞一进二门,就将跟周瑞的那两个下人,引到二门上的偏房里,好吃好喝地招待了起来,只到婆子出来递了眼色,方才放了那两人出去。此刻正是这两个小厮进来回话。
贾府那两个下人身份低12,平日近不得二门,除了些打鸡骂狗的事,正经事也说不上两件来,只是胜在言语较周瑞有趣得多。除说了些宝玉的痴情呆意外,说得最多的,倒是这两年才进门的琏二奶奶。这位奶奶现是大房的嫡长媳妇,又是二房正室王夫人的内侄女。自打她进门,王夫人就推说身上不大好,将这持家之责又交还给了大房,着落在了这位奶奶的身上。这位琏二奶奶虽持家才一年多,却也称得上心思狠辣,手腕灵活,下人们没个不怕的。她却偏偏又能哄得顶上的老太太十分中意,内里又得王夫人扶持,于是在两房里根基日重,声威渐隆……两人七七八八说了许多各房各户的管家婆子,出尽百宝也没脱出凤姐手去的始末,亦然将凤姐说成了个伏虎的豪杰,平寇的英雄。
黛玉总算补上了回八卦,心情十分地圆满。虽说明面上所得的消息,只是证得自己原本已知之事,但周瑞这个人,他的态度,他所带的小厮们的身份,倒是显出些其他的东西来。自己还得细细捡拾一番,再看一看,下一步,该如何走。
待出房辞别孙姨娘时,黛玉想着方才的那幕,不由赞了句:“姨娘好心思。”孙姨娘也不敢居功,照实说了,这原是老爷的主意。想起黛玉的嘱咐,因恐姐儿不喜此事叫老爷知晓了,于是干脆将昨日禀事时两人的言语复述了几句。说时心中一动,又将老爷其时的神情气色,着意细描了一遍。
黛玉心思细腻,听得孙姨娘所述,就是一怔,再想了想条幅的方位,复又一酸。那个条幅,她是常见的,极古的汉隶,只写得八个字“君子万年福禄宜之”3。那是母亲写给父亲的。
这内里本还含了黛玉名字的由来,黛玉幼时,父亲常带她到内书房玩耍,初初教她识字时,也曾指着墙上各个条幅与她认识。认到此幅时,黛玉便问:“君子是谁?”父亲一时大笑,往窗边看去。黛玉也转脸,却只见母亲在窗边百~万\小!说,也不知父亲为甚笑得如此开心。彼时父亲给她讲起了君子4,说起君子,自然要提六德;提到六德,则“君子比德于玉”,自就要说玉。那些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君无故,玉不去身”的诗句,父亲是张口就来。说到兴起,笑谓:“是以我家玉儿,取名‘戴玉’是也。”(1)
“可‘黛’不是墨色吗?有黛色的玉吗?”其时黛玉却没听懂里面的双关,不过她倒是想起个前世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心想父亲总不会答她一句“玉带林中挂”吧。
“呵呵,玉儿生来淘气,一生下来,就落在了地上,粘了满脸的灰。爹爹我初见着你时,你就是一张小脏脸,不就是一块‘黛玉’么,哈哈……”
黛玉其时默然,原来她是脸先着地的么?被自己的爹爹打趣,是件很愤然的事,于是黛玉一手扯住了父亲的胡子。闹得父亲哭笑不得,只喊着让母亲解围……
黛玉出了烟霞阁,王嬷嬷见她晨间去了学里,午后又在孙姨娘那儿僵坐了许久,就想让她略动一动,指着园子里菊花艳说于黛玉,要她往花园里走走去。见黛玉未出声,想来是无妨的,也就领着众人往东北角的园子里走去。
黛玉心里装着孙姨娘刚才说的话,到了园子,不自觉地就弯向了父亲的内书房。
到得院外,黛玉倾耳听听,院内一丝声响也无。转至门前,门上静立着两个小厮,见了黛玉拱手行礼,预向内通报。黛玉悄声止了,问清只得父亲一人在内,将王嬷嬷并小丫头都留在了二门上,独自一人进了院。
才进房门,没转过屏风去,就闻着股酒香,黛玉心想,这会子不早不晚的,父亲怎独自在此饮酒?及至转进内间,黛玉却是一下子呆住了。
……
往日里总觉得是笑语晏晏的地方,现如今,只得一室夕阳映晚窗……
窗前仰首坐着的人,只身浸在余辉里,几淡得连影子也无……
……
黛玉轻轻唤了声:“爹爹……”
无人应答。
父亲好似要如这酒香般,化入这满室的孤寂里,无处再寻。
黛玉一步一步走近案边,轻轻扯住父亲的衣袖,又唤了声:“爹爹……”
父亲将目光缓缓自墙上移过来,看真是她,勉力一笑,如风中叹息般,唤了一声:“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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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黛玉姓名yy剧场
林父笑谓道,“是以我家玉儿,也是‘戴玉’呢。”
……
黛玉不由又问道:“若我是男孩儿呢?”
林父抬头想想:“嗯,男孩、女孩,原也拟过好几个名字,其中为父最喜‘宝玉’一名……额,好似有哪家亲戚,家中也有叫这个名字的。”
黛玉继续擦汗。
另:林父虽是笑谈,但其实,黛玉出生时,身子就不好,所以小脸看着泛青。(原著第三回里有写“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小孩子家家,那来的“不足”,还不是胎里带来的。)
第一卷6第6章
黛玉听得呼唤,忍不住伏进父亲的怀里,“爹爹……你在思念娘亲吗?”……一只手,带着微温,落在她的头顶,轻轻摸挲,“是啊,我在想念余德[yy贾敏的字,详见1]。”“爹爹,您还有玉儿呢,”“是啊,还有玉儿……”黛玉不再说什么,她已知晓,父亲的人,在这里,心,却已不在了。一种巨大的悲哀,自父亲的心跳声中透出来,那是鸳鸯丧偶,大雁单飞,梁山泊失了祝英台……这样的伤痛,不是语言所能劝慰的。自己与那个女子相处了近三年,尚且如此不舍,父亲与她恩爱十数年,其中的情份,更是非比寻常。她丧母后长病床榻,时时需父亲呵护,却何时真正关心过他的哀思?此时想来,不是没有愧疚的。父女俩,于这静室里,相互依偎,各自神伤。
……
黛玉晚间回房后,说要写条幅。几个大丫头都劝她说时辰已晚,明日再写也不迟。黛玉央求着说只写几个字。春柳无法,只好挑了灯火,月梅备下常用的纸笔。黛玉见了,叫将素日珍藏的澄心堂取出来,比着父亲房里的那幅条幅大小裁了,捧出养了许久的老坑端砚,另起了廷圭墨,也不要丫头动手,自己匀匀地研了,月梅看了只咂舌:“阿弥陀佛,我只说写两个字能费多久呢,原来在这儿等着咱们呢。”说得黛玉也抿嘴一笑。待墨浓笔润,黛玉提了王羲之最爱的李渡笔,极认真地写了八个字:“君子万年宜其遐福”(遐福:久远之福。此句意指希望君子,能够长命百岁,享受长久的福气。出处同上章)。写完自己退两步看看,这才练了两年的柳体,能写成这样,也算不错。心想自己的父亲,是自己所敬爱的人,君子两个字,也是用得的。于是加了款印,晾在一旁。这厢撤了笔墨,又要自己做浆糊,准备装裱。月梅见她这一通闹得,也不提睡觉的事,急得要去回老爷,黛玉只不松口。春柳知道犟不过她,过来哄黛玉:“这上好的浆糊一时也是做不得的,姑娘不如先去歇息,一会子我就与月梅亲自动手去做,定能让姑娘满意。”黛玉知道这也是实话,无法,只好应了。
云莺端来刚才被她搁一边的牛||乳|,侍候她喝了,又拿青盐漱了口。春柳与她散头发时,黛玉尤向她说着制浆糊的要点,正在床边用紫铜捂子(古代的热水袋)温床的月梅笑得不行,“不说跟着姑娘制过这物事,就是原来夫人用时,也有我们制的呢。”黛玉听了,方才撇了撇小嘴,住了口。春柳在玻璃镜(注:其时,玻璃还算宝石呢,这个很贵重)里见她如此,不由也抿嘴儿笑了。待头发被细细通过,结成条松松的大辫子后,雪雁带着小丫头上来为她解了衣裳,月梅伏侍她躺下,掖实了丹凤朝阳被,掩好了蝶眠百花帐。两个大丫头对看一眼,齐齐舒了口气,交于雪雁与云莺在房内侍候着,认命地去给黛玉准备浆糊。
躺在床上的黛玉,却睡不踏实。这会子,她早已忘了为自己探贾府虚实一事,心中所思所虑的,全是父亲。……思绪,不由又回到了父亲的书房……往日里陪伴她最多的,是母亲。而几乎所有见到父亲场境里,都有母亲的身影。没有了母亲,她仿佛都不大会与父亲相处了。前两日她病略好些起来走动,早晚去给父亲请安时,也是讷讷地。下意识里,她有点怕见父亲吧,怕见一次,就提醒彼此一次:有一个对他们十分重要的人,不在了……
父亲待她,虽是少了几分笑意,却也还是一如往常般平和安详。她还以为,父亲十分坚强呢,却原来,只是伪装。看到书房里的父亲,才让她发觉:虽则父亲在她心中是个神,但在现实里,他也是个人,而且是一个在感情上很脆弱的人。如果今日她没有发现,深情的父亲会不会就这样沉浸在失偶的悲伤里,无法自拨?看他今天对自己的问话,可以说是随声附和,不知所谓。若长此以往,不说内宅之事无心料理,只怕于公务等大事上,定也难以象往常那般尽心了吧。正所谓情深不寿,原来的父亲,将死于四年后,且据说其时是被获罪罢官,所以家产也抄没了……会不会,就是因为父亲情伤难治,荒废人生所致?
……嗯,原来的父亲,不仅死别爱妻,且还在一月之中,又生离独女。人生中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亲人,都于短时间内离开了他。不论当时父亲为什么要黛玉离开,但结果都是他独饮伤痛,再难释怀。四年的时间,就将今日所见的,额,依前生的说法,是四十一枝花、钻石王老五的父亲,折磨到了死境……古来痴情者如斯,也是有的,只是,莫非,父亲,也是这样一个情种?
不,她不能就这般看着父亲消沉下去。且不论,这是不是导致父亲四年后病逝的原因,就算不是,她这个做女儿的,也不能放着如今这样的父亲不管。她敬爱父亲,虽说亲情无法比较,但这一世她所得到的一切,的确是太多太多,别的不论,谁家父亲,哪怕是笑谈,会同意为女儿的一滴泪买单千金呢?会给一个女孩儿请个进士启蒙呢?不,这么好的父亲,她不能放手,她不是那个只有六岁的孩童,只会哀哀哭泣,只会等待父亲关爱……她要帮父亲重新振作起来。为了母亲,也为了她自己。
想到自己,黛玉不禁苦笑,她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