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她老人家身边教养。真是,何乐而不为呢……“父亲解决了一大难题,转头欣慰地望着墙上的两幅字,拈起须来。
黛玉知道,她尚未开始的最后挣扎,已不必再做了。想起离家之日,已不远矣,不觉悲从中来,目中扑簌簌地,落下泪来。父亲见她如此,也是感伤,近来已将她当作大孩子,不再抱她了,此时仍起身走向黛玉,将她静揽进怀里,长叹一声。
书房内静寂无声,仍只听得,窗前绿竹,沙沙作响……
父亲隔日,回了书信。
黛玉仍日日读书习字,时时陪在父亲身边。只是比起往日,更要粘人。父亲除每日与黛玉谈书论文,偶也与黛玉说些待人接物之礼,御下统筹之策。谆谆教诲,其意拳拳。
待到大年三十,居然下了场新雪,林宅内外,虽未装红挂彩,倒也打扫一新,门上雄鸡傲然对立,门楹桃符更新。黛玉随父亲祭了祖,吃罢年饭,黛玉躲在父亲怀里看小厮们放炮仗。忽刺刺地有人在假山上放了个大冲天炮,满天霞光中,看见穿着新衣的润妍笑得没心没肺的,全不知裙角给炮仗点着了,急得闲雅扑上前,对着她又踩又踏的,廊下站得丫头们直笑得前俯后仰,窗边的姨娘们也各自拿绢子捂嘴笑得千娇百媚,就连父亲,也指道那两人笑骂道:“又是这两只小泼猴……”。守至新年,黛玉抢着与父亲磕了头,就跳起身来讨要红包。待吃过元宵,孙姨娘上来请黛玉安歇。黛玉意犹未尽,还待再磨一刻,终是被父亲劝回了房。
大年初一一早,丫头们原还因昨夜黛玉睡得迟了,均轻手轻脚地,怕将她吵醒。却不知黛玉是存了心要热热闹闹地过个年,想给自己多留点回忆。哪里睡得踏实,挨着卯时未尽,她就要起来。丫头们劝着,又躺了会儿,听得外屋的自鸣钟响了七下,终是打点着起了床。
春柳上来与她梳妆时,黛玉瞧见小丫头托的盘子里有扇松枝,尾端绕着细细一丝红线,不禁道:“今年不用这个了……”
春柳矮身福了福,这物事黛玉往年也戴过,是春柳她们那儿的习俗,说是年初一带这个,可保长命百岁1。母亲当时听了,就年年让黛玉戴。只是今年,因着这色儿,不是丧中的东西,黛玉就不肯再戴。
“姑娘放心,今年这尾上只用了一丝色,且我给姑娘藏在发里,定不露出来。想来姑娘能平安长寿,太太……有知,也是高兴的。”黛玉听得春柳说起母亲,心头一顿,春柳见她没有说话,抬头看看,不出声地与黛玉梳了。黛玉在镜中打量时,只在发中,见到点点墨绿的松针尾。她默然地看了一会儿。立起身来,过来母亲房里,先向正房上了香。再往东侧房内,捧了两碟母亲爱吃的果子,放在母亲平日起坐的椅旁,又在几上奉了盏香茶,对着空空的坐位,磕了两个头。默默跪了一刻,方出了门。
丫头们在廊下一排排站了,见着黛玉出来上坐,齐齐过来磕头。黛玉说了些喜庆话,一一发了红包。又将润妍与闲雅招上来,问了问昨夜可曾伤了哪里。
树下檐上,还留着点点白雪,黛玉自园子里过,依稀瞧着,天边有一线红,好似是红梅开了,心下想着,脚步也未停滞,不觉转向了那边。
渐行渐近,那一抹火红,数点、几枝、一片、满眼……渐次地,呈现在,乌桥清溪、灰瓦白墙的背景中。一转眼,黛玉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江南水乡,那常见的,轻淡细致……而置身于,团团火云之下。黛玉仰首,那充满生命力的色彩,立时满眼。热情、活力、渴望、感动,那一瞬,她好似又回到了前世,又是那个,独立坚强、充满干劲的时尚女郎。虽然什么都没有,却还有她自己的一双手,大把的富贵,她都能挣;千山万水,她都敢走……青春无敌,就是她的誓言……
往昔的记忆,如同这满目的红梅,让黛玉眩晕。她合眼垂首,平复心情。再睁眼,却发现,将将开的红花儿,已有些许,被一夜北风紧,吹落在了地上的。幸而早间无人,只轻轻地浮在残雪上,未曾踏进土里。
黛玉想了想,让跟着的小丫头回去一个,叫月梅将去年得的一个汝窑小瓷缸并一只前朝的白釉梅瓶取来。她自拿手绢垫了手,就要去地上将那一朵朵红梅收了。慌得身后跟着的王嬷嬷急忙上来拦住,另有机灵的小丫头们,早上前来,帮着拾了。一会儿月梅领着两小丫头,自捧了那汝窑的瓷缸过来见过黛玉。说不放心别人拿着这个,且又想亲来看看,姑娘有什么吩咐。
黛玉让人将梅树上的残雪收了,将那汝窑小瓷缸,装了大半缸。又让那些小丫头们将拾得的红梅,捡模样完整的,小心地去泥了,放入缸中。三三两两的红梅,沉浮于缸中的白雪中。那小瓷缸其薄如纸,匀薄异常,缸壁本就作莲花瓣状。衬着这白雪红梅,却是别有情趣。
有个小丫头赔笑道:“姑娘若喜欢这梅花,一会子折两支插瓶,也是好的,怎地要去拾落在地上的?”黛玉拿绢子拭了拭瓷壁,也不抬头,“你懂什么:那花开在枝头,正是艳时,自有人来赏玩。可这些花儿,花期方至,就经霜而落,不得一展风华,岂不可惜?我现将她们救于初落之时,仍焙以寒雪,以激她们的生气。纵是无根之花,也得以将她们的丽色展于人前,方不枉,她们来这世上,开过一遭。”
黛玉又让丫头们将刚才余下的花瓣拿绢子包了,埋在树下。吩咐月梅将花海子捧回屋子,放在案前窗边,待她回来再赏。另选了一枝好的,唤人折了,插在白釉梅瓶里,捧着往内书房走去。
第一卷13第13章
年味,随着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过去,渐渐淡了。父亲已开始如常去衙门办差,在家陪黛玉的时间,少了。黛玉经过一个热闹的大年,略略冲淡了心中即将离家的悲意,开始考虑收拾行囊——问题出来了。
外祖母既然打得是照顾外孙女成材的幌子,暂不考虑父亲半路接她回家,最短她也得到,嗯,女孩十五才及笄,她马上要到七岁髫年了,那就是还有八年。当然,如果早定亲,她自可以早点回家,但其时,她也要早早地出嫁,在家的日子,总归不会太长。想到此,黛玉又发了会子呆。
八年,比她现时的年龄还要长,她会由一个总角小儿,长成一名窈窕淑女。父亲,如果无碍,其时已近知天命。这漫长的八年,要发生多少事啊,她却不能再伴在父亲身边。……当然,还有她自己,如何在贾府里生存,是她的当务之急。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她得认真打点打点。
黛玉找个了时间,与父亲谈起此事。却发觉,父亲已早做了好些准备:管家齐叔早早备妥了银款,欲按年送往贾府外祖母处,充作黛玉的抚养之用;京郊的几处庄子的总管也得了信,年节时将庄子出的东西,先选出好的来,送往贾府;……凡此种种,不足而论,且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半点也不要黛玉费心。黛玉心里略算了算,不说其他零星钱两,单前两项,一年即要往贾府送一万多两的银子,打几个与她一般大小的金人儿,也都够了。唬得她瞪大了眼,只让父亲不要再往下说了。父亲慈爱地摸摸她的头,笑道:“爹爹的,就是玉儿的,就是不在爹爹身边,玉儿也是爹爹的宝贝。”说得黛玉低头,又掉了几粒金豆子。
只是转而说到黛玉的随身人、物上,父亲却表现得出奇的低调。物且不说,单说下人,他就只想让黛玉随身带一个嬷嬷与一个丫头前往。黛玉十分不解,父亲却自有他的思虑,黛玉听了,倒也有些道理:一来是林府本较贾府位高权重,父亲怕贾府的亲戚们说他林家显富,倒使得黛玉将来在贾府,不好与亲戚们相处,且现今来接黛玉的,又是他的岳母,总不好让长辈多这个心。父亲又不知贾府里,与黛玉平辈的各位的侄女,所用下人的数,按惯例是多少,按父亲这为人低调的作派,自是按少的派。二来父亲也觉着,就是少了丫头下人,到了贾府,岳母自然也会给黛玉给配齐了,别的不说,他每年给这许多的银子,买多少个下人都够了。
黛玉一边听父亲谈论,一边也在思忖,父亲这番安排,若是她不知贾府的情况,也就十分的认同了。但现如今她是知道这贾府里,水可深得紧。外祖母接她的背后意思,她也只品出个一二层,除了要给她那个表兄作备选新娘外,大抵还有拉拢父亲的意思在里面,不知林府为黛玉给出的大笔的银子,算不算在这些心思里面……这还只是外祖母的想法。贾府里那些个舅舅、舅妈,对她的想法,她就更看不清了,比起来,二舅妈不想宝玉与她亲近的想法,算是落在明处的了。对了,宫中还有位未来的贵妃娘娘呢。如此境况,本就是到了新地方,再没两个熟手支使,如何使得。使自家的人,与使别家的人,看着一般,但却在理不在亲,下人们总是有个偏向,她手中若没有几个心里偏向她的得力下人,叫她如何应对呢。……可这些,又不能对父亲直言,徒使他烦心罢了。
正在寻思要如何开这个口,多带几个下人,听得父亲说到不知贾府里姑娘们使的下人惯例,黛玉心下有了主意。待得父亲歇了话头,黛玉抬头提了个建议:“爹爹,若说这贾府里姑娘们的衣食住行,咱们府里,现有几个最懂行的……不如请来问问。”
父亲抚须略一思索,笑道:“你说的,是烟霞她们吧,只是,她们那时的例子,已是十几年前的了……”
“若论年月,父亲说的是,相隔得确是有些久远。可若论辈份,也只是一辈之隔。又都是在外祖母身边。这规矩,大抵也是差不离的。”
父亲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即刻让人请了孙姨娘过来。
孙姨娘听得老爷问话,不禁笑道:“老爷可不是糊涂了,夫人自进咱们家门,上无高堂训诫,内宅里一应事项,若有先例呢,自按接咱们家的先例行事;若无先例呢,夫人自是比着原来贾府的规矩,斟酌着办的。姑娘的下人配置,即是按着夫人未出阁时,在贾府里的例子,办下的……”
孙姨娘想想,又道:“倒也不全是,因着姑娘日日跟在夫人身边,由夫人亲自教导,这嬷嬷的人数,夫人还少给了两个……按贾府的旧例,应是有四个教养嬷嬷、四个大丫头,小丫头么,倒是不计粗细,总有个十来个的……”
父亲听了,点头应道:“若论公候家的小姐,服侍的下人,也是要有这个数,方是个规矩。只是,玉儿一过去就带了这许多……这个……”
黛玉知道父亲定又是想着要低调,不由咬唇暗恼,父亲是个会做人的,可惜这一番与亲戚平易相处的心思,落到贾府里有些人的眼里,反倒是拿住了她林家落魄的话柄,真真恨人。
“老爷若是怕人带得多了,太过显眼,倒也可以只带上嬷嬷与大丫头们。待到了贾府,由老太太再配些小丫头。岂不又在理,又合情。
再说了,老爷您好歹也是三品大员,咱们府上又是王候世家,姑娘这面子,也是要撑着些的。不然,遇着起子不长眼的势利小人,还道我林家,连个梳头捧镜的人,都使唤不起呢。……”
“这,倒不至于吧……”听得黛玉会受委屈,父亲的话音,就带着些不确定了。
“虽说姑娘只在老太太跟前,但贾家宁荣两府里人多嘴杂,单只荣国府里现就有大舅老爷、二舅老爷两房人户……这人上一百,形形□,宁可多思虑着点,总是好的,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再不会为了这个恼。”
孙姨娘停了停,看了看老爷的脸色。又瞧见姑娘正望着她,眉目带笑,知是合了她的心思。于是接着道:
“若依我说,老爷为着姑娘送往贾府的银子,倒可少点,只这下人,可得配齐些。”
“噢,此话怎讲?”
“老爷您想:这银子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再多的银子,也不能时时顾着姑娘的冷热。现着贾府人多事杂,老太太又有些年纪了,哪里处处看顾得到。就是二舅老爷、二舅奶奶,说句不敬的话,总归不是自家的孩子,哪得老爷这般的尽心。听说如今府里理事的琏二奶奶,是个能干的,但阖府一大家子两户人的日子,都是她照应着,又没什么特别的情分,哪就能另眼看待我家姑娘了呢。姑娘若真是有点小事小情的,主子们看顾不到的,不就全靠身边的人儿提点照拂了吗?”
说到这儿孙姨娘想想,又笑道:“这是一层意思。再者,贾府家大业大,姑娘去了,不过是看在孝敬老太太的份上,前去承欢膝下而已,给点银子,不过是个意思,谁还敢为着这点银子,小看了老爷与姑娘去。
……
老爷要是,实在觉着,使得银子少了,会委屈姑娘,或是心下对老太太过意不去。我倒有个两全的法子:前个儿,我听着老爷让京郊那几处庄子,年节下选好的的先送进贾府孝敬老太太。我就想着,贾府在京郊也是有庄子的,就是产的东西,大抵也是差不多的。可咱们府上,于江南,湘西各地,均是有庄子的。不若各地的庄子到了日子,均往老太太那儿送点时鲜。如此一来,又合了老太太喜欢新鲜物事的意,又全了老爷爱护姑娘的一片心,且又别致,又尽心,又不显着咱们家拿银子压人。”
“听听,敢情我倒是个俗人了,只知拿银子压人。”父亲被孙姨娘一连五个“又”字,说得笑了。于是应下再考虑考虑。又让黛玉先按着孙姨娘说的“四个嬷嬷、四个大丫头”的置式理着,至于其他物事,嗯,总是以不要堕了林府小姐脸面的样式,咳咳,办吧。
黛玉规规矩矩施了礼,退了出来。至于她怎么谢过孙姨娘、烟霞美女助言之情,这里暂且不表。只说,不日,贾府来接黛玉的人,到了。
这次来的,仍是周瑞周管事,除了上次的几个小厮,这次,也就多带了几个婆子。不巧老爷正在衙门里办公,不能马上得见。下人们报进内宅,孙姨娘知晓此事,即时叫人往衙门里去报与老爷,另又将那几个婆子唤进了后宅。
孙姨娘一见来人衣着打扮,即知是贾府里三等的婆子。待一一问过,得知此次来接黛玉的人员,竟无一个正经主子,只得周瑞这些下人时,孙姨娘怒了。
第一卷14第14章
别人不知道贾府,孙姨娘这个贾府的家生子,难道还不知道吗。她父母本就是老太太身边得力的人,她打小也是在老太太房里学的规矩。贾府里原来那些事儿,她哪样不知情。就算两房里的正经主子都挂着些虚衔,大小是个官,不得亲自来接。但府中多少偏支庶房,哪项上寻不出个姓贾的来,偏偏用这些个下等的奴才。
孙姨娘也不欲与婆子们多说,一时打发了出去。另着人在大门上候着老爷。请老爷一回府就先进后宅来,说她有要事相商。吩咐罢,她自己搁了手上的事儿,坐在房中默默发起了呆。
她的父母是老太太陪嫁的下人所生,也算是当年史候府里出来的。老太太心疼女儿,将她父母一房都陪嫁给了夫人。她陪伴了夫人多年,随她嫁到了林府,可谓是情同姐妹,且又是看着姑娘出生、长大的。她自己儿女缘薄,私心里,是把姑娘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的。如今遇着这事,她如何能不气。
自小在奴才堆里长大的她,什么手段没见过。这种阳奉阴违的把戏,也太小家子气了。且来的又是她的心腹人,一看就知道是二舅奶奶——王氏,做的手脚。
老太太要接外孙女,再是存了心的,但这接送人的事,想来,也必不会劳动她老人家亲自安排,好不好的,下面总有两房儿子承欢膝下。王氏只怕就是打着孝顺的名义,接了这项差事。周瑞,是她的陪房,手下第一得力用得着的人,这二次都是他来,明面上,王氏对这事是十分上心的。可是么……那周瑞上次来见,冷冷淡淡,没半分和善样,一付办公差般的黑脸。这次,要接的,是林府的嫡小姐,居然就只几个三等的婆子……这样的把戏,也只有二舅奶奶才使罢,也忒没意思了。只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