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在他胸上戳了两下,问道:‘喂,你还好吧?’
方学渐胸口吃痛,当即清醒过来,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冲她歉然一笑,道:
‘我没什么,只是看见那边在卖玩具,有一个看上去长得比较可爱,就停下来观
望了几眼。’
‘卖玩具?长得比较可爱?’龙红灵惊疑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顺着
手指的方向,转头望去。
街对面果然有一个卖面套、玩具的杂货小摊,各色货物琳琅满目,挂了整整
一面竹架,有青面獠牙的恶鬼,有黑面貌丑的钟馗,有细眼白鼻的小丑。头套多
由皮革制成,当中自然少不了孙悟空、猪八戒、牛头、马面……
‘我们过去看看,那个牛头玩具可爱说不上,倒是和你长得蛮像。’龙红灵
嘻嘻一笑,一提缰绳,纵马来到货摊前面。
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老头,一件青布短衫打满补丁,早洗得褪成蓝灰颜
色。生意上门,老头从矮凳上站起来,一脸的忠厚憨实,笑呵呵地道:‘姑娘,
这些面套和玩具都是老汉的家传手艺,您想挑些啥样类型的,我给你拿。’
‘给我那个牛头瞧瞧。’龙红灵的目光停留在竹竿上挂着的那只牛头,用鞭
梢指了一下。
‘姑娘,你真是好眼力啊,这个牛头足足花了我一个月的工夫才做成,它是
老汉平生最得意的一样杰作,你看这两个角,要多结实有多结实,就像真的长在
上面一样。当然,还有这个马面,也是……’
‘我们只买这个牛头,其他的不要。’方学渐从后面插嘴进来。
‘不。老板,两样都要,你帮我包起来。’龙红灵斜了他一眼,又回头望了
望摊主手中的牛头马面,口气斩金截铁,不容置疑。
‘好唷,还是姑娘有见识,这牛头马面原本就是一对,怎么好活生生拆散他
们呢?姑娘,我给你打八折,五钱银子。’
龙红灵从腰间取下槟榔荷包,挑出一颗碎银给他。方学渐提了包好的物品,
两人翻身上马,继续前行。走出不足二十丈,龙红灵突然扑哧一笑。
方学渐讶然转头,见美女笑逐颜开,玉额生晕,秋阳斜照之下,脸上霞光浮
动,犹如牡丹初放,红梅映雪,艳丽不可方物,不觉瞧得呆了。
龙红灵的眸子柔如春水,眼波流转,瞟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早知你那
么喜欢牛,我该让钱伯准备一头给你。方大公子风度翩翩,身穿绫罗绸缎,手舞
银骨宝扇,胯下骑着一头“哞哞”叫的黑皮大水牛,在这玉山县城大摇大摆,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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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直撞,你说威风不威风?’
方学渐哈哈大笑,道:‘如果水牛背上再驮一位貌美犹胜嫦娥,心灵堪比织
女的绝世佳人,这玉山县的大街上怕不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大家擦亮了眼睛,
争着来瞧张生牵崔莺,织女会牛郎,那才是真的热闹。’
龙红灵的脸腾地红了,玉颈低垂,粉面如醉,眼眸中娇羞无限,轻啐一口,
喃喃地吐出一句:‘臭美。’
‘冰为溪水玉为山’,冰溪楼又称冰川楼,乃赣东第一名楼,风风雨雨已走
过近千年的历史。宋朝诗人陆游游历玉山,留下一首《玉山县南楼小望》:
小楼在何许?正在南溪上。空蠓过钓船,断续闻渔唱。
征途苦偏仄,舒啸喜清旷。安得此溪水,为我化春酿。
过了东南角一座雁翅似的浮桥,两人又行片刻,便来到冰溪楼前。方学渐抬
头张望,只见是座四层高楼,门首一块牌匾,已然十分陈旧,朱红大书:‘冰溪
楼’,书法遒劲中透着飘逸,是唐代名吏戴叔伦的手笔。
楼内笙簧缔绕,鼓乐喧天,虽然已过晌午时分,依旧十分热闹。方学渐把马
缰递给门口的侍从,随着龙红灵欣然而入,直上三楼,拣了一个临湖傍槛的阁几
坐下。当值的酒保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手脚麻利,须臾之间,便把两副餐具
摆上桌案。
方学渐第一次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吃饭,不免有些拘谨,看着酒保跑上跑
下,心中痒痒,也想去帮他一手。目光转到龙红灵身上,见她坦然自若,正拿着
一本菜单在看,暗骂自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骨头。
当下低头喝茶,装作司空见惯的阔佬模样,只是看见那些放在面前的酒缸、
酒提、匙、着、盏、碟之类白光闪闪,显然都系纯银打造,暗中咂舌不已。
龙红灵随手点了七、八道菜,无非是些‘酱爆青椒’、‘麻香酥萝’、‘桃
仁鸽蛋’、‘雪炒飞龙’、‘姜芽肚丝’之类,最后少不了要半只酒楼当家的
‘酱烤|孚仭街怼br />
方学渐听在耳内,也弄不清这许多,反正兵来将挡,饭来口淹,乐得悠闲自
在,省得少见多怪,出丑丢脸。
‘公子,要什么酒?’酒保把菜单递到他面前。方学渐心中一慌,差点把含
在嘴里的一口茶喷吐出来。
‘你们这里有什么好酒?’方学渐接过菜单,翻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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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公子话,这里最有名的有两种酒,一种叫五香春风酿,一种叫十月女儿
红。’
‘这五香春风酿不比一般的米酿,一定要当年的新酒。糯米要用吉安的长粳
稻,每料五斗,还要加上上好的檀香、木香、|孚仭较恪⒋ㄜ汉兔灰馐俏逑悖br />
究得很。还要加丁香,人参,白糖霜,红枣和胡桃肉。在大锅里蒸熟了米后,晾
凉,再到下料封瓮,一共十五道工序,一丝也马虎不得。因为这酒大热,封瓮之
后,每七天要在正午的时候开缸打耙一次,这一天还必须是大晴天,如果没有日
头的话,酒就乏了,败了味,这样一连七七四十九天,赶在三月三这天开封。这
十月女儿红呢,是醇酒……’
‘好好,就给我们上两斤五香春风酿,要快。还有,这一味汤也上一份,到
时候可以下饭。’方学渐听他说了这许多言语,心中早就不耐,指着菜单上的
‘三鞭汤’,下了逐客令。
酒保记录下来,唱个响诺,下去吩咐厨师准备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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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方学渐(公元一五四○——一六一六年),字达卿,号本庵,安徽桐
城人。为诸生祭酒二十余年,后专事讲学。据《安徽文献书目》,记录赴东林讲
学的《东游记》外,着有《易蠡》,《桐彝》、《迩训》、《心学宗》,《性善
绎》,《铜川语》等书。因方学渐曾受学于泰州学派的耿定理,《明儒学案》把
他列入《泰州学案》。
(2)戴叔伦(七三二-七八九),字幼公,润州金坛(今属江苏)人。历
任东阳令、抚州刺史、容管经略使等职。晚年,上表自请为道士。
戴叔伦的诗多以农村生活为题材,一部分作品反映了社会的矛盾。他也写了
一些边塞诗,其他抒情之作往往婉转真挚,词清句丽。他主张诗要有余韵,这对
于后来神韵派的理论很有影响。明人辑有《戴叔伦集》。
(3)五香春风酿又唤五香烧酒。具体见‘明《饮馔服食笺》’。
第二十章行侠
扶栏远眺,冰溪河两岸人家整齐,窗明几净,倒影溪中,相映成趣。水车、
磨房、渔梁和水闸点缀其间,疏散之中透出一股清逸雅趣,颇似一幅名家笔下精
心勾画过的水墨山水。清粼粼的河水如一面缎子,风一吹,皱起来,阳光洒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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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彷彿落下了无数细碎的金丝和宝石。
‘吃片西瓜开开胃。’龙红灵端着一盆破好的西瓜,走到窗槛之前。中秋在
即,江南还未到下霜时节,日夜温差又大,正是西瓜最甜的时候。
方学渐取过一块,尝了一口,果然甜脆清爽,入口即化,一片西瓜下肚,精
神都似为之一振。伸手再取,却摸了个空,转头瞧去,却见龙红灵一脸窃笑,双
手背在身后,显然是将西瓜藏了起来。
‘给你猜个谜语,猜对才有瓜吃。’龙红灵嘴唇粉嘟嘟的,像一颗甜汁充盈
的水蜜桃,比西瓜还要诱人。
‘我听说以前有一个“苏小妹三难新郎”,想不到大小姐变本加厉,吃片西
瓜都要难上一难,方学渐虽然没有秦少游那般才高八斗,但腹藏千言还是有的,
好,尽管放马过来。’
方学渐望着美女鲜润的红唇,心弦摇曳,如果猜中一个谜语能亲一下嘴,那
有多好。
‘你听好了,嗯,世上什么瓜不能吃?’龙红灵紧闭双唇,反背双手,仰头
朝天,作饱学儒士状。
方学渐差点没当场吐出血来,道:‘大小姐,你不要把我当成傻瓜好不好,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用脚指头想想都答出来了。什么瓜不能吃?当然是黄瓜,黄瓜
又叫胡瓜,外国人的东西,自然少吃为妙。’
龙红灵神色极其古怪,瞪了他半晌,突然弯腰大笑起来,娇喘连连,道:
‘你还真是傻瓜,黄瓜当然能吃,只有傻瓜不能吃。’
方学渐装出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道:‘原来黄瓜能吃,我还以为黄瓜不
能吃呢。’心想什么时候,让你的樱桃小嘴尝尝我下身的红皮黄瓜,那才真的好
吃呢。
龙红灵好不容易直起身子,笑颜如花,脸上红潮未退,犹如海棠春睡,娇嫩
欲滴。她勉强收起笑容,道:‘这次不算,我们重新再来。’
‘大小姐,你这么聪明,出的问题我肯定猜不中的,不如这样,我出问题你
来回答,如果猜错了,就让你亲我一下,如果猜对了,就让我吃一片西瓜。怎么
样?’方学渐毕竟还有些小聪明,反守为攻之下,无论她猜对猜错,都有便宜可
占。
龙红灵侧着脑袋想了片刻,眼珠转了几圈,心中盘算一定,点头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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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你出题吧。’
方学渐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要听清楚了,题目是这样的:
我在上面,她在下面;我聚精会神,她心痒难熬;我付出代价,获得快乐,她伤
口流血,非常痛苦。猜一件有闲人士经常……’
‘啪!’的一声脆响,方学渐陡然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右脸之上一阵
火辣辣的疼痛,却是狠狠地挨了美女的一记耳光。
沉默半晌,他才慢慢回过身来,脸上鼻涕横飞,一脸委屈,哭丧地望向柳眉
倒竖、满脸怒容的龙红灵,颤声道:‘大小姐,好好的,您干啥打人?’
‘下流!无耻!卑鄙!’龙红灵恶狠狠地盯着他,犹如盯着一只刚从茅房里
爬出来的臭虫,双目冒火,神情激动,举起了白嫩小巧的手掌,眼看又要砸落下
去。
方学渐吓得脖子都矮了半截,双臂护住脸部,急声道:‘大小姐,那个谜语
的谜底是钓鱼啊。’
美女的‘化骨绵掌’已带着‘呜呜’风声,穿云破雾而来,掌风激得头上的
乱发翻腾乱飞,终于在离方学渐的头皮还有千分之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距离之
细微,只怕连现代精确的测量工具——游标卡尺,都无能为力。
龙红灵凤目圆睁,左足点地,右掌斜出,做‘金鸡独立’状,矫健的身姿凹
凸起伏,峰峦叠翠,曲线之火辣,让人叹为观止。
龙红灵优美的姿态定在那里,直到在方学渐色迷迷的眼眸中凝固成了万世不
退的惊艳片段,才缓解下来,顺势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笑道:‘你为什么不早
说。’
‘这是猜谜啊,我如果早早就把答案告诉你,还有什么好玩的?大小姐,钓
鱼的谜底,不知道你猜中了没有?’方学渐一脸苦相,两只眼睛却贼亮贼亮的,
盯着美女鲜艳饱满的红唇:不知道等一会儿这片嘴唇亲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滋味,
肯定软的要命,香的要死。
龙红灵的粉面一下飞红,目光躲闪,不敢和他对视,垂下头,低低道:‘没
猜中。’
‘大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猜的是什么………哎哟!你
怎么踩我的脚!啊?这样不能算数啊,亲脸算什么啊,再说我还没准备好,大小
姐,至少亲之前,也要让我先酝酿一下情绪嘛。’方学渐被她踩了一脚,疼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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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正当弯腰去抱自己脚的时候,美女的嘴唇趁机蜻蜓点水,与他的脸轻轻碰了
一下,算完成了打赌的任务。
‘吃饭了,热菜上来了。’龙红灵嘻嘻一笑,身子一蹦一跳,回到自己的座
位。
‘小姐,这是“酱爆青椒”和“桃仁鸽蛋”,其它的菜马上就来。’酒保在
桌上摆下两碟热气腾腾的小菜,又替二人斟满了酒,道声‘慢用’,躬身退出。
方学渐心有不甘,也只得作罢。龇牙咧嘴地回座,见美女已然动筷,当下也
不客气,先呷了一小口烧酒,五香春风酿香气扑鼻,入口清冽,他虽然没有多少
喝酒经历,也知这是难得的上好美酿。
伸出银筷,夹了一颗鹌鹑蛋,正待送入自己口中细细品味,突听楼下喧哗,
接着‘咚咚’连声,一阵凌乱、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其间夹着一个女子的
抽泣、哭喊之声,状甚凄厉。
脚步在三楼停下,对面的雅阁传来几下轻脆的敲门声,一个粗重的男子嗓音
随之响起:‘少爷,王姑娘请到。’
‘咿呀’一声,想是房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故作惊讶地道:‘哎呀~~
福旺,你们这是干什么?翠翘姑娘是贵客,应该八抬大轿请来才成,你们这样欺
人,那不是丢我的脸吗?’语声轻浮,隐隐透着一股得意劲儿。
那个粗重嗓音道:‘少爷教训的是,福旺是个粗人,还请王姑娘多多包涵,
嘿嘿。’
那个叫王翠翘的女子只是啼哭不休,喉头哽咽,道:‘王大少,翠翘今日身
体不佳,不能奉客,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回去。过得几日,等我身子养好了,
定当尽心服侍大少。’
那王大少哼了一声,甚是不悦,道:‘王翠翘,你只是个卖皮肉的小娼妇,
我王思文什么人物,不要给脸不要脸。以前在南京城,我三番四次相邀于你,你
都藉故推脱,谁知两年没见,竟会在这玉山小县再次相见,哈哈,也不知你被哪
个相好的卖到了这个破地方?’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只是在“玉春堂”挂个单儿,答应芳妈做两个月的客
卿,而且声明是卖艺不卖身的。’
王思文‘嗤’的一声冷笑,说道:‘这里没人知道你的底细,难道我还不知
么?王翠翘,王翠翘,秦淮河上一支花,又会写来又会画,吹弹歌舞兼做诗,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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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城中花魁王。你十五岁被人梳弄,如今二十挂零,这五、六个年头过去,接过
的客人没有一千,也满八百了,你还给我装什么贞洁?福旺,把她拖到房中,我
今天倒要好好见识一下这“秦淮河上一支花”,和其他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那王翠翘一声惊呼,接着房门砰地关上,女子的啼哭之声骤然变轻。方学渐
把一切听在耳内,明白是嫖客和妓女之间的风流事儿,虽然觉得那个王思文太过
嚣张跋扈,却也并不放在心上。
他把鹌鹑蛋送入嘴中,几口嚼烂,吞下肚去,正待举杯再饮,突然听见‘呛
啷’几声,抬头看时,只见龙红灵满脸怒容,一双筷子丢在桌上。
‘岂有此理,当我们女人好欺负!’大小姐从对面射来两道冷厉的目光,仿
佛方学渐就是那个‘欺人太甚’的王思文。
楼阁全由木板搭成,王翠翘无助的求饶声从那边隐约传来,间杂桌翻椅倒的
‘乒乓’之声,想来战况异常激烈。龙红灵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道:‘跟
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