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教。偏巧你妈也没时间照顾你,就顺手帮个小忙。不过我要是早知道你们一老一小的总串通起来跟我作对,还真得考虑考喽。”
小惠有些幸灾乐祸似的说:“后悔了吧?晚啦!我可是一块狗皮膏药,贴上去就下不来。反正这次回来,我就打算在沙家浜扎下去,学校放假每周我都回来蹭饭吃。”
师母第一次露出正式的神色说:“别住校了。我这儿离你学校也不远,就住家里吧!”
小惠摇摇头说:“那可不行!这么给您二老添麻烦,让我妈知道了,不得骂我不懂事啊!就她那个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真敢坐着飞机过来用鞋底子抽我。”看师母脸上多少有些失望的神色,劝慰道:“您都说了离学校不远了,我保证没事就过来蹭饭吃,过年过节肯定就这蹲点了。就怕您嫌我烦,往外撵我。”
师母眼神里还是有点失望,嘴上说:“真是从改革开放中心回来的,说话都变得这么油滑了。儿大不由爷,你自己看着办吧!”
接过师母手里的茶杯,开始在老人的追问下,小惠如实叙述着初一寒假前跟随母亲和继父越哥转学南方的经历。从小就生活在这座城市,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内心的孤独和惶恐也丝毫没有隐瞒的讲述着。这些话她的亲生母亲也未必听过。不过困难是弹簧,你强它就弱,这句话在小惠身上有了充分的验证。六年的时间她已经变得跟异乡土生土长的孩子差不多了。其中也包括可以说一口纯正的鸟语,身边也有了一群所谓的好朋友。只是在别人眼里,从外表上依然可以轻易的分辨出她不是纯正本地产的。最明显的就是身高,直接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不过下飞机回到出生的城市,一览众山小的优越感瞬间就消失在人流中,成为了身高比较普通的一个北方女孩。
分开六年的时间,虽然写了无数封信,打了不计其数的电话,真的见面了,好像还积累了说不完的话。直到老座钟发出了浑厚的整点报时,才同时止住了话头,不约而同盯着紧闭的房门,似乎从里面会走出当代最伟大的文学家。
门打开的瞬间,闪出一个神情古怪的老人身影。他表情绝对是兴奋和满足的,只是眼神中透露出忧郁。许多年前小惠还读不懂这种神情代表什么,可现在已经体会出了十之七八。那是对自己案头工作的满意和骄傲,但内心却对书里讽刺现实无法改变的无奈与凄凉。
老师下意识的直直腰,寻找多年精神和生活伴侣的眼神看向屋内一角时,愣了一下。笑吟吟地问:“怎么有客人啊?是你哪届的学生啊?”
见面的一瞬间,小惠心里下意识的叫了声,本应该属于人生中最先学会的至亲称谓。设想了千万遍重逢的场面,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用这句话开场。酝酿到要决堤的情绪,一下子灰飞烟灭了。她跟师母对视了眼,假装十分生气内心百分开心的嘟着嘴皱着鼻子说:“您还说老师一定会欢迎我住在家里呢!我还是老老实实的住学校宿舍吧。辛辛苦苦的考回来,就是觉得家乡有人照应。结果回来就假装不认识了。人走茶凉这句话可真有道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讨人喜欢的小丫头了,什么最得意的女弟子,超过了很多男生,都是哄小孩的。我还当真了。唉~”
女孩百灵般刚的连珠炮一开火,对面的老师已经掏出眼镜,前后对焦似的来回打量着,表情像找回了丢失多年爱犬的孩子一样,笑的有些让女孩担心,毕竟老师的年纪不小了。果不其然,老师咳嗽了几下。小惠赶紧走过去拍着老人家宽大的后背说:“您笑什么啊?”
老师平复了情绪,伸手在女孩鼻子上刮了一下,那种感觉是如此的熟悉,好像在小惠梦里重复了无数次。听着洪亮充满磁性的声音说:“单从外貌上来看,到现在我还不敢确认。虽说也算桃李满天下,可能这么牙尖嘴利跟我说话的,貌似也就一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鬼了。”摸摸女孩的头,拍拍基本持平的肩说:“真是个大姑娘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像小时候夸口说的一样,等长的跟我一边高了,肯定比我懂得多。”
小惠脸上一红,嘴上斥责道:“哪个不懂事的小屁孩敢说这种话啊?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像我老师这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融汇东西,根本就是后人望尘莫及的。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老师走到师母身边说:“学问长没长的不知道,油嘴滑舌,人情世故的学会了不少。我都跟你说了,让你不用担心,环境造就人,咱们看着长大的,就她那股机灵劲儿,保准吃不了亏。你还不相信,整天长吁短叹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我就说你瞎担心吧!”
小惠撅着嘴凑过去说:“谁说的!一个小孩子身处异乡,人生地不熟的,老妈他们也忙着赚钱,没时间管我,我可是吃了不少苦的。那地方多乱您都不知道。我能在那种地方没走歪门邪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了。”
老师笑眯眯地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什么词儿都敢乱用。”
师母逮住机会说:“还不是老师教的好,总说什么不拘一格降人才,不要读死书,死读书,要活学活用,才培养出这么听话的好学生。说好听的是言传身教,说不好听的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小惠冲老师吐吐舌尖,好像在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老师眼珠往上一瞟,好像反驳说:“用你管啊!”眼珠回位时充满了狡黠。小惠心里一惊丝丝警兆掠过心头,听老师用英文询问道:“推荐你的书都读完了吧?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和案例分析,对家里做生意有没有起到间接的帮助?”
小惠心里叹息着想:“就知道这个眼神后面准没好事。既然考题出来了,也只能见超拆招,随机应变了。不过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小心我逮住机会,反将一军。”随后用流利英文回答说:“大概其的看了一遍,太深奥了,有些地方没看懂,还得向您请教。不过很多案例跟现在发展的阶段很相似,可以从分析总结中找到很多好办法,确实对家里生意有很大帮助。”
女孩眼珠一转,学着外商家日本小女孩对长辈打招呼的样子,拿腔拿调地说:“很久不见了,您的身体还好吧?”
小惠心里刚开始美滋滋享受着反将一军的快感,就被老师标准的日语回击道:“老啦!身体就那样吧。你这日文口语还不赖啊?敬语也用对了,回头拿本日文小说给你看看,再写篇日文的读后感。”
女孩瞬间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心里骂道:“该!你这才叫搬起石头咋自己的脚呢!就跟那个日本小妞学了点日常用语,能听懂个七七八八,读写全不会,还跑这显摆来了!那个死家伙不经常说什么,鲁班面前耍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吗!”假装谦虚地用日文说:“我也就是刚开始学,等过段时间感觉小成了,再跟您借书看。”
小惠脑子里开始回忆小时候老师家顶天立地的大书柜,八国联军用的语言好像都有专属的区域,难不成老师就真是无懈可击,没有知识死角的吗?想起转学过去时,第一个好朋友跟自己聊天说的话,有条毒计瞬间浮上心头,张嘴说了一段话,笑嘻嘻的看着老师张口结舌。心里窃喜地想:“上三路行不通,咱改下三路。就算您真是鸿儒,能跟八国联军谈判,就这一村一个调的地方话,您也学不过来。别说您了,就我同学说,都是粤语,稍微远点的地方,有些话都不一样。”
这么多年了,头一次看老师干瞪眼,小惠终于品尝到胜利的滋味,赢了也要有个气度,解释着说:“我是问您最近在看什么书?您的新作品是什么方向的?”咬牙切齿地说:“我可是被这种该死的鸟语折磨了好长时间,才终于学会了。那边除了天气很热,没有这边鲜明的四季,最头疼的就是很少有人主动讲普通话,都是叽里呱啦的用鸟语交谈。”
老师有些欣慰又不甘的表情朝师母说:“看看,学坏了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是要加紧推广普通话啊!这样不利于知识和经验的分享传播。”
师母没好气地说:“你们一老一小的,叽里呱啦讲个没完,我都听着一知半解的,合着就是让我一个只会普通话的小学退休教师下不来是吧?行!一会儿的饭你们自己做。我到要看看你们是不是什么都会。”
一老一少四目相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种感觉才是真的张飞拿耗子呢!小惠儿时吃过一次老师凉水煮面条的杰作,可很没胆子重温旧梦。自己炒菜手艺也还停留在离开时的水平,不退步就是奇迹了。真要是师母罢工,恐怕只能饿肚子了。
要说还是老师对敌经验丰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沉着机智地回答说:“哪的话啊?什么语言能有中文这么博大精深,表意鲜明生动。作为最核心语言结构的基础教育工作者,绝对是我们崇拜的对象。”
小惠为了自己的肚子,赶紧补充道:“对对对,我就是因为从小跟您学的扎实,才不会跟那些abc似的,中文英文混来一起说,前言不搭后语的。可以自由的切换纯英文和纯中文,句子结构听着都顺当。”看着师母嘴角微翘,偷偷跟老师对望了一眼,两人仿佛都松了口气。
师母用手在鼻子前凌空扇了扇风说:“哪来的这么大马屁味儿?我要出去买菜做饭去了,省得在这熏的头疼。”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小惠在后面跟着说:“我跟您一起去吧?顺便视察一下内地的菜价问题。”
师母回头说:“就会耍贫嘴!不用你跟着去啦。刚回来挺累的了,踏踏实实跟家休息吧。老头子好久都没这么开心了,你还是多陪陪他吧。我可不敢横刀夺爱。”
小惠看看老师,又看看师母说:“这事您可以完全放心了,这个风流才子心里只有一个反抗封建家庭的大家闺秀,心里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人,哪还谈的到什么横刀夺爱啊?”
老师嘿嘿窃笑着,师母脸上微红,依稀可以联想到青春年少时温婉的风姿。小惠记得好像看过一张老照片,上面学生装的女孩绝对比电视里演的革命女青年漂亮多了。
老师笑吟吟地说:“别去了,买菜做饭那可是她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咱们凑上去,肯定落个瞎捣乱的罪名。还是在家陪我聊聊,听听你的见闻知识。我一个足不出户的糟老头子,估计能跟你学到不少新鲜东西。”
师母边换衣服边说:“让你买块炒菜肉,你弄半扇猪回来;让你买点菜,总能把一堆里烂的买回来;让你买点佐料,半天不回来,给买菜的讲课,酱油醋的产生年代、工艺、化学结构。你说你不是瞎捣乱,是什么啊?让你的得意门生好好给你上上课吧。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对了,你好好咨询咨询电脑和上网的事儿。要抱着学习的态度啊!老古董。”
这句话好像提醒了老师,小惠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连珠炮的问题打蒙了。看师母开始换外套,脑子里开了小差儿,根本没听明白问的什么。飞快的打开旅行箱,从里面翻出一件衣服,跟老师吐了吐舌头说:“脑子溜号儿了,一会儿跟您聊!”蹿到师母身边说:“给您买的,换上!雪纺的,穿上可舒服了,都是我妈他们走大商场的货。特意让我给你带一件回来。穿出去绝对让所有老头回头看。老姐们都得问您哪买的!”
师母眼神完全被吸引到女孩手里的衣服上,来回摆弄着说:“这合适吗?我穿是不是太艳了?摸着倒是挺舒服的。”
师母的眼神完全出卖了自己,女孩像个小恶魔似的怂恿道:“哎呀!这还艳啊?您是没去那边看看,您这个岁数穿这种算素的。赶紧换上吧!”
师母望了老师一眼,似乎是在征求意见,老师点点头说:“孩子让你换上,你就换上。一辈子没穿过什么好衣裳,到老了,也该体验一下资本主义的味道了。”
小惠反驳说:“您的思想确实该换换了。怎么就资本主义了?这叫顺应时代潮流,开放搞活市场经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穿上它,算是响应政府号召了。”
师母边换衣服边说:“这么大的帽子扣着,我不换都不行了。真不是当初那个心里有数,嘴上不说的小丫头了。一会儿好好治治老家伙。”
小惠上下打量了一下说:“哎呀~就是裤子差了点,回头我陪您逛逛商场,选条合适的裤子。您这个鞋也一般了点,有合适的,可以顺便买一双。不过就现在这样出去,也已经盖了帽了。也就您这个肤色和气质,一般人还真穿不出这个范儿来。”
老师凑上前来,左右端详了一下,调侃道:“嗯!别说。确实挺好看,弄不好一会儿真跟回几个老头来。”
女人如花,是需要赞美的。况且师母也确实对得起这夸大几分的描述。在一老一小,亦正亦邪默契的配合下,甩下句:“老不正经!”美滋滋的出门买菜了。
小惠刚把目送的视线收回来,看到老师狡猾犹如孩子般容易读懂的笑容,瞬间就明白了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在旅行箱下面翻出了沉重的一包东西,没好气地说:“给您!废了好大劲儿淘换到的。真不明白您怎么还看这么冷门的书啊!翻了两页,真适合催眠。装在旅行箱里重死了,一会儿得多吃两碗饭。”
女孩小时候想要什么东西,只是默默的看着。男孩可不管那套,想要了上去就抢。此时的老师与其说是接过去,倒不如说是从小惠手里抢走了一包书,嘴里说着:“哎呀,你们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这书必须是我们这种没几年活头的人才能看明白的。”迅速拆开了外边的报纸。伸手抚摸着第一本书的封面,又拿起第二本爱不释手的翻看着。叹了口气,才心满意足的合上了书。有些不好意思道:“说说吧?我得拿什么换啊?”
小惠表情犹豫地说:“还是在您的几样宝贝里选吧?谁让您小时候不给我啦。”偷看着老师恋恋不舍的神情想:“早就不想要那些东西了,真不明白小时候怎么喜欢抢那些东西。我又不信教,要个旧版圣经有啥用啊!”看抻得也差不多了,从后面搭着老师肩膀说:“还是拿您跟师母健健康康的白头偕老换吧!”
老师无比洒脱地说:“现在还硬朗,再有个几年就不知道了。”
女孩已经不会再像小时候似的说:“老师肯定身体健康,能活一百岁。”因为她知道,回答肯定还是:“活那么久干什么啊?也不能给人类进步做出什么贡献。有价值的人应该活的长点,没价值的人跟大家差不多就行了。”紧跟着一定是各种引经据典,尤其是太空族衰败和殖民者兴盛的逻辑。到现在小惠都没找出任何逻辑漏洞加以反驳。
老师把书送回了书房,小惠看着比老平房大了很多的屋子,书柜的尺寸也跟着升级了。随之发生变化的还有新分类方法,比小时候多了不少区域。老师坐在写字台边的椅子上。小惠则像儿时一样,在靠边的一张小板凳上坐下问:“您不都退休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小椅子?难不成还有学生来看书啊?”
老师哈哈笑着说:“书又不是藏的,是拿出来看的!小区里的孩子都可以随时过来阅读,不明白的我来讲解。原来学生的亲戚孩子,也都推荐我给补课,小区里也有学生来这问功课。闲着也是闲着,发挥余热吧!”
小惠吐吐舌头说:“您这不是呛行吗?我们那边老师上课都不好好教,让你下课去他的补习班学。收费收的可贵了。您这么搞免费补习,还是特级教师资格的,门口还不得给您挤破了。看来还是天子脚下好点,没人敢这么搞。这要是放我们那边,早就被报复了。”
老师叹了口气说:“都一样!也不知道怎么了,现在全这么搞!有国家给开工资,有吃有喝就得了,怎么教学生还不用心?世道变了。我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我能做的事儿,谁也拦不住我。有一帮老兄弟,大家都这么干,算是无声的呐喊吧!虽然……”
小惠在心里接上了老师没说完的话:“虽然犹如泥牛入海般波澜不惊而已,好歹也得有人做吧!”后半句话永远是老师的座右铭。小时候不解偷偷的问师母:“为什么没人做,老师就必须去做?”
师母会摸着她的头说:“我也不知道,用你老师的话说‘这叫文人的良心’!”
这时候儿时的小脑袋里总会想起电视上那句标准的台词:“良心?能值几个钱?我的良心早让狗吃了。”镜头上的冷笑特写必须是逆光。
老师叹了口气,释然地笑道:“给我仔细讲讲这几年在外边都经历了些什么吧?”这句话问的女孩眼前好像闪过了无数往事,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