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双排座跟宋贵拉白菜去了,小常开另一辆吉普去送杨书瑞尹安太了,所以尉大水又临时当起了司机送康云青父女回家。大概由于职业的缘故,司机大都有一副灵牙利齿,而尉大水的嘴又在司机中出类拔萃,当年黄树功把他带到省里,除里技术过硬嘴巴子也是重要原因。这会儿车里坐着个大姑娘,尉大水的嘴时不时得自己勒着,说话不只要有分寸还得注意选择话题。就是这样,尉大水仍把康云青父女逗得前仰后合。话题也不是事先想好的而是撞到哪儿扯到哪儿,尉大水是拿康云青的名字开头的,尉大水说,我起先听你的名字还以为你自己弄错了哩,云彩都是白的,哪儿有青的?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没听说蓝蓝的天上青云飘吧?(笑声)所以我想一定是你爹文化低给弄错了。先生本来给你起的名字叫康云白,你爹给弄成康云青了。(笑声)后来我那二儿子知道我当了副经理,就说,爹,你平步青云当上副县团啦?我让那狗日的说懵了,(笑声)问他啥叫个平步青云?那狗日的说,(笑声)就是运气好,顺利,一个劲儿的升官。我这才明白,不是人家康经理的爹文化低,是我文化低。(笑声)云青这两个字学问还挺深哩。你这个名字叫好啦!你看你从古城调到绥北公司,从科级一下升成正县,一步跨了俩台阶,这不是平步青云吗?
康云青说,我这要是平步青云,那你就是一步登天了。
尉大水说,咋个说法?
康云青说,你不管给谁开车,司机都是工人。你从工人一下子跨到副县团,多少台阶?这不是一步登天?
尉大水说,照你这么说,我二十多年前就在天上哩!你没听人说:方向盘一攥,给个县长都不换!我早是县团级啦!
车到古城县,康云青父女还没听够。临下车康云青说:“大水呀,我看你快赶上侯宝林了。”尉大水说:“给领导开车就得有这点本事,要不宫书记不舍得放我哩?”
陶素兰正炖着兔子,满院里飘着肉香。尉大水进屋掀起锅盖捏了一块骨头就啃,康云青留他吃饭怎么也留不住。丁友山郭富才早坐长途车回来了,等尉大水一走他们也跟着告辞。康承华放学回来,一家人开晚饭。康承华上高一,个子不低,一说话却还是满嘴的孩子腔。他问姐姐承荣:“姐,小吉普舒服不?”
承荣说:“那还用问?”
承华就说:“爸,啥时候也让我坐坐?”
康云青嗔道:“好好上你的学!学好了还怕没车坐?”
刚吃完饭,韩茂生来串门。兔子肉就是韩茂生送的,韩茂生家里四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一个老母亲,八张嘴全凭韩茂生一人四十二元的工资。家里买不起肉,前几年每人每月供应的几两肉票都换了棒子面。看孩子们谗得可怜,韩茂生就找了根旧排气管做了杆猎枪去打猎,秋冬两季常打一写野鸡野兔解谗。康云青自从到了交通局可没少吃了韩茂生打的野味。韩茂生早就不开车了,裴新旺一来就把小舅子弄来替下了韩茂生。韩茂生没事干索性天天打猎,隔三差五给裴新旺送两只,怕裴新旺扣他工资。毕竟没个正事干,韩茂生心烦脸上便显得灰楚楚的。
康云青很同情韩茂生但无话可说,问了几句就找不出话了。韩茂生就说:“康局长,送你和承荣回来的那个人是司机?”
韩茂生这一问,康云青猛然想到,如果把韩茂生调去开小车就好了。韩茂生对自己忠心耿耿,又住一块儿,他开车既省油用车也方便。康云青猜测大概韩茂生也有这个想法,便说:“他是副经理,司机不够,他临时顶一下。”
果然,韩茂生说道:“康局长,要是缺司机,我还去给您开车行不行?”
康云青说:“裴新旺放你?”
韩茂生说:“车有他小舅子开,还留我干啥?”
康云青说:“裴新旺放你就行,你啥时候跟他说好了就告给我。”
韩茂生精神一振高高兴兴走了。
承荣帮母亲收拾完把承华叫到外屋嘀咕了一会儿,承华就在外屋大声说:“爸,妈,姐请我看电影,我们走啦,十一点回来!”
姐弟俩出了院门,陶素兰叉上院门回来就拉灭了灯。康云青明知故问说:“早早拉灯干啥?”
陶素兰说:“拉了灯就没人来了。”说着就去解丈夫的衣扣。
康云青叹了一声,以前孩子小不觉得什么,孩子一大,家就小得连两口子说个悄悄话的地方都没有了。他在想,啥时候绥北公司盖起家属楼,他和妻子能有一间单独的卧室该多好啊!
妻子的抚摸把他从遐想中唤醒,他感到了妻子强烈的渴望和期待。妻子才四十出头,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而他也正值壮年,长久的分离使他体内的精力聚集得要爆炸。他抱住妻子,两个充满激|情的躯体融在了一起……
承荣承华姐弟俩看电影回来,康云青已在外屋床上睡着了。陶素兰坐在里屋炕上织毛衣。承华小心翼翼洗了脸脚在父亲身边躺下,承荣给父亲和弟弟盖好被子,回到里屋轻轻掩上了房门。
※※※
北方的冬季滴水成冰,这是司机们最辛苦的日子,也是运输单位最挣钱的时节。各地的用煤量骤增,所有的运输公司都挤满了联系送煤的采购员。
马腾提着一个鼓鼓的大提包放在文件柜里侧,不等冻僵的手指暖和过来就殷勤地给郝树森敬烟点火。随后进门的席锦章两只眼找见了柜角的大提包才停止转动。郝树森介绍了席锦章,马腾又赶紧给席锦章敬烟。
马腾是内蒙古赤峰热电厂的采购员,是来请求二分公司送煤的。据马腾说,西卫的煤质好,热量七千大卡,而辽宁的煤只有五千大卡,所以他们厂一直舍近求远用西卫的煤。德化铁路分局只接受东南及南方的运煤任务,京津地区及北方用煤一律由公路运输解决。因此他只能向了二分公司求援了,马腾最后说:“郝经理,席经理,无论如何请你们帮帮忙,这大冬天的停了电可了不得,运费我们可以出到两毛二。”
郝树森默默打着算盘。吨公里运价通常是一毛八,多四分钱,一部“扶桑”跑一趟就能多挣四五百,利润相当可观。让他生疑的是这么高的运价为啥没有别的运输公司承揽?他得把这个疑问弄清楚再说。
郝树森让马腾明天来听答复,提醒他把提包带走。马腾说那是一点儿土特产,不值钱,留给领导们尝尝,硬留下提包走了。马腾一走席锦章就拉开了提包,里面都是烟酒,席锦章要拿,郝树森说:“先别动,万一明天谈不成还得给人家哩。”
晚上等司机们收车回来,郝树森召集三个车队的正副队长以及机务、运务、财务股长商量往赤峰送煤的事。从地图上看,德化到赤峰约八百公里,抓紧点儿时间三天能跑两个往返。问题是没人跑过这条路,不知道道路情况如何。郝树森让三个队长去问谁跑过赤峰,找来了一个虽然没跑过赤峰但了解一些情况的司机大魏。大魏说他的一个朋友在德化市“一运”,以前跑过赤峰,天冷以后有一个叫冻牛坡的大坡非常难走,换档稍有不慎就跟不上油了,而车一旦停下就别想再动弹。市“一运”都是“解放”,吨位小本来利就不大,入冬以后在冻牛坡抛锚的车已达二十多辆次,得不偿失,只得放弃这笔业务。郝树森问大魏冻牛坡在什么地方,大魏说在什么喀拉沁旗到赤峰之间。在司机专用地图上找到了喀拉沁旗,距离赤峰百公里左右,冻牛坡就在这段路上。
疑问有了答案,问题就出在冻牛坡。国产车单车跑赔钱,挂上托车又爬不了坡,这就是马腾找不着其它承运单位的原因。可观的利润促使郝树森决定亲自出马作一次试运,康云青批准了这次试运并应郝树森的要求派尚士诚随行。郝树森抽了六部“扶桑”一辆工具车组成临时车队。
出发时间定在凌晨三点,选择这个时间是为了在天黑之前通过冻牛坡。按照郝树森的命令,每部车都带了四麻袋炉渣,郝树森亲自驾驶第一部车。深夜的德张公路上,抛锚的煤车随处可见,看车的修车的人穿着两三件大衣皮袄还有的裹着棉被围在篝火旁,活像一个个幽灵,看着“扶桑”平稳有力地开过去,目光里流露着无限的羡慕和感叹。车上的司机看见那些可怜的同行没有一个不感到幸运;“扶桑”驾驶仓宽大舒适,暖意融融,座位后有卧铺,能开上这样的车真是驾驶员的造化。
早六点,车队经张家口向北折向坝上草原。一过张北县,天地骤然变了模样,铺天盖地的白雪一直连到天边,凛冽的晨风刀刮似的掠过车身,发出刺耳的哨音,冰雪中的树木棵棵被刮得瘦骨棱棱,就像一个个剔光了肉的骨架,寒冷的景象让人恐惧。
“这儿是死亡地带,在这儿抛了锚,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得冻死。”郝树森全神贯注盯着前方对尚士诚说。
“如果揽下这笔业务,决不能放单车,太危险了。”尚士诚说。
上午九点到达沽源县城,车队吃早饭略作休息继续赶路,经过多伦、围县下午两点抵达喀拉沁旗,吃午饭,检查车辆准备闯冻牛坡。喀拉沁旗以北三十公里处出现了一座不太高的山丘,像一堆瘫下来的稀泥漫得很大,光秃秃的斜坡上没有一棵树,白白的像个大蘑菇。公路就从山丘中央伸上去,几乎是一条直线,怨不得叫个冻牛坡,这个大坡在没有汽车之前真不知道冻死过多少拉车爬不上去的牛。
郝树森跳下车察看路况,命令其它车原地待命,自己又叫了一个修理工便开车上坡。车轮轧得路面滋滋响,发动机声音变得沉闷,排气筒喷出股股浓烟。郝树森头上冒了汗,汽车缓慢吃力地前行,终于越过了至高点。三个人长出一口气,停好车,郝树森,尚士诚和修理工徒步返回至高点。尚士诚和修理工留在山顶,郝树森一人跑下山坡,指挥着在路面上撒炉渣,然后又指挥车辆上坡。他一辆一辆跟车,最后工具车驶过坡顶,他的内衣全部湿透,爬上车脱光了内衣光膀子捂上了大皮袄。
这一趟不仅与赤峰热电厂签订了长期供煤合同,还跟赤峰毛纺厂,氮肥厂好几家大企业签订了合同。郝树森专门抽出八部“扶桑”组成赤峰车队,这支车队成为绥北公司效益最好的车队之一。
※※※
春节前的这段日子绥北公司各分公司都是满负荷运转,忙碌一直要持续到腊月二十八九才能结束。腊月十七这天,康云青去宁化三分公司,路过一个新开辟的岔路口时停下车。一分公司的一辆“奔驰”停在路边,司机和助手拿着榔头撬棍弄着夹在后轮里的卵石。司机叫庞二焕,徒弟叫任建荣,老实腼腆的一个农村小伙儿。康云青叮嘱了一些注意安全的话之后问庞二焕怎么跑到这儿拉煤,庞二焕就抱怨说没人想来队长非让来,路远不说,沟里的路简直不叫路,车上去就像跳芭蕾舞,总有一个轮子挨不了地,煤价还跟别的地方一样。康云青问沟里是个啥煤矿,庞二焕说是小梁庄乡的小梁庄煤矿。康云青觉得这里头有蹊跷,临时改变计划吩咐韩茂生进沟。吉普车一上岔路康云青就体会到庞二焕说的汽车跳芭蕾舞的滋味了,坐车还不如步行舒服,浑身的骨头颠得散了架。
终于,山沟尽头出现一堆煤,煤堆上方露出一个井口,典型的乡村煤窑,简陋得让人根本联想不到“工业”这两个字。井口旁铲平山坡盖着两排“干打垒”简易工房,只有一间屋有玻璃,其余的窗户都钉的是牛皮纸塑料布之类。车场极小,只能容一部单车,挂拖车就转不过头来了。
韩茂生听康云青说要多呆些时间,就从后工具箱里拿出那杆自制的猎枪走了。康云青打算绕过煤堆爬到井口跟开绞车的工人聊聊。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从有玻璃的屋子里走出来顺着羊肠小道下到了煤场。康云青看清了来人的面貌差一点儿笑出声来;那一脸的大麻子让他想起了韩茂生刚进沟说的一句话:这哪叫路?简直是大麻子脸!
“麻子脸”见康云青笑,也露出热情的微笑迎上来说:“想买煤还是想盘煤?谁来我这儿拉煤可便宜死啦!”
康云青问清了这里就是小梁庄煤矿,又问煤价多少钱。“麻子脸”说一吨十八元,比别处便宜两块,而且还给司机一盒烟。康云青不动声色,因为庞二焕跟他说这儿的煤价也是二十块。
康云青指着煤堆说:“产量可不多呀?”
“麻子脸”说:“就这还拉不出去哩!两个班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康云青说:“三班都上能出多少?”
“麻子脸”说:“使足了劲儿能出六七十吨。”
康云青说:“你使足了劲儿出,我包运,每吨多少?”
“麻子脸”不回答,上下打量起康云青来,打量完了才说:“我每天出七十吨你能拉七十吨?”
康云青说:“出一百吨我也能拉,就看价钱合不合适。”
“麻子脸”说:“你只要包运,一吨十七块,另外再给你提一块回扣。”
康云青一笑:“实际一吨是十六块,对吧?”
“麻子脸”说:“对,账面上是十七块,不会给你惹麻烦。”
康云青说:“咱们明来明去就按十六块签合同,咋样?”
“麻子脸”说:“账面上走十六块,我可就不能再给你提回扣了。”
康云青说:“你已经给我了还提啥?咱们正大光明明来明去,啥时候签合同?”
“麻子脸”歪着头笑,似乎不大相信:“老兄,你是说真的还是闹着玩儿哩?你有多少车?哪个单位?”
康云青说:“我是绥北公司的,我叫康云青。”
“麻子脸”顿时怔住,良久,猛然扑上来紧紧抓住康云青的胳膊一个劲儿摇:“哎呀呀!康经理呀!原来是活神神来啦!看我这双狗眼,活菩萨站在眼跟前还没认出来哩——赵四!赵四!快!快去买只羊!来贵客啦!”
“麻子脸”根本不听康云青的谢绝,硬拉着康云青进了那间有玻璃的屋子,翻箱倒柜找出一盒“中华”,边拆盒边说:“这盒烟还是上回周专员来的时候我从乡里偷的,寻思着留着来了贵客抽,今天终于盼到啦!康经理,这是我的名片,您的哩?也给我一张,我得把它供起来!”
“麻子脸”的名片上印着:中国绥河省德宁地区宁化县小梁庄煤矿、魏占魁矿长。背后还印着英文。
康云青忍不住笑了,说:“魏矿长,你不简单,还会英文哩。”
魏占魁说:“狗屁!我那是赶时髦吓唬人哩!名片气派就行,只要不来谁知道我这儿就一个窟窿俩狗窝?”
康云青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不知不觉喜欢起这个麻子脸来。魏占魁的热情真诚终于留下康云青吃了饭,俩人谈妥,一分公司来拉煤时顺便拉来灰土,煤矿出人修整路面。
一分公司强派五台“奔驰”给小梁庄拉煤吃回扣的事情败露,康云青命令尚士杰严厉查处。跟小梁庄煤矿签合同的是尚士杰,因为只有一分公司的“奔驰”才能在那个狭窄的煤场转过身。尚士杰到小梁庄煤矿签合同的时候想从魏占魁嘴里落实一队队长左贵才吃回扣的事情,魏占魁一口咬死没有,就是二十块明来明去。左贵才这样给他帮忙是因为他们沾亲。通过这件事尚士杰发现这个外貌丑陋的大麻子非常仗义,决不出卖朋友,是个可以放心打交道的人。
虽然没有从魏占魁那里得到任何证据,但左贵才自己做贼心虚对尚未形成事实的吃回扣供认不讳。尚士杰向康云青报告说已对此事作了严肃查处,而实际上没有给左贵才任何处分。左贵才是宁化人,第一次招工就报了名。他听说绥北公司的党委书记杨书瑞也是宁化人,便千方百计打听到了杨书瑞的住址,托人跟杨书瑞拉上了关系送了两回礼,请求杨书瑞帮忙。左贵才和表弟合伙弄了个旧“解放”车跑过几年运输,开车修车都不错,顺利通过考试被录取,杨书瑞就把他安排到一分公司当了队长。尚士杰了解到左贵才是杨书瑞安排的人,便把左贵才吃回扣的事情专门向杨书瑞作了汇报。尚士杰说:“杨书记,康经理叫我必须严厉惩处,我知道左贵才跟您是老乡,不敢随便作主,请示杨书记看咋办。”左贵才早跟杨书瑞通了风请求庇护,杨书瑞便以未形成事实为由为左贵才开脱。尚士杰以军人的姿态答道:“我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