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让姬妾们前来侍候(与贾政要赵姨娘相陪一比,可知贾政假读书也)。女儿在此伴他读书,原也使得。见她认真写字,倒也不再逗她。自取了本常看的诗集翻开,不过半刻,就拈须侧首,看向那幅熟悉的条幅,却发现,在那面墙上,如今并排挂着两个条幅,一幅,是看熟了的,夫人的手笔;一幅……应是女儿、黛玉……的字,这字写得,写得……他望向书案边的小大人一般写着窗课的女儿,心中思绪百转,感慨良多。
黛玉写完一篇,抬头望向父亲时,却正他神色不定地望着自己,不由搁了笔,慢慢挪到他身边,不安地叫了声:“爹爹?”——莫非父亲见她动了母亲的条幅,生气了?她有想过这个可能,可仗着父亲一向的疼爱,并未放在心上。如今见父亲这般,不禁有些后怕了。
父亲望着黛玉许久,君子万年,福禄宜之……君子万年,宜其遐福……女儿这是在担心自己啊。他本以为女儿年幼,所以想要依在他的膝下。却原来,女儿是想用她那稚嫩的肩膀,分担他的悲伤。黛玉又唤了他一声,他方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长叹道:“我的玉儿,长大了……”
黛玉此后名正言顺地赖在父亲身旁了,父女俩感情更加亲厚。父亲次日就写了封信让周瑞带回京都。黛玉听孙姨娘说此人已被打发走了,心里暗暗高兴。那日在窗前见着润妍、雪雁等一众丫环在比赛踢毽子,她也跑去笑闹了一回。
谁知没舒心几日,父亲却生起病来,病势汹汹,竟至卧床不起。黛玉心里发慌,一刻都不想离了父亲,孙姨娘只得带了她一起在帘后听大夫问症。大夫请了脉,却说无妨,乃是心中郁痛发散了出来,待吃他两付药,精心调理一阵,定能恢复。黛玉听了,方放下一半心来。静静在一旁看孙姨娘请大夫写了方子,派人抓药……一项项事情布置下去,黛玉的心一点点安了下来。丧母之因,她尤存疑,父亲不是别的病症就好……她也略知道点,父亲这种病,早点发出来,比晚些发出来,要好。若是憋成了气候,怕是真会要人命的。就如悲伤过度,这哭不出来,比大哭出来,还要吓人。父亲,这才算是,哭出来了……
病中的父亲,不许她停课来看护他。好在贾夫子也知林老爷卧病在床,体谅黛玉一片孝心,每日里功课也松散了许多,只将旧课拿出来温习。黛玉下学后即往父亲房里,就在父亲床边温书。如此倒让父亲见识了黛玉特色的窗课本子。赞叹贾雨村教学认真之余,也对他的一些见解大加赞扬,却也坐实了黛玉先前在贾夫子面前所提,父亲赞誉他的学识一说。
林老爷病中无事,大夫又说不要思虑太多,是以黛玉除了必要公文,一个字也不许他看。他于是将女儿的那摞窗课本子一页页看了个全,黛玉欲要说他,可父亲笑道:“这等诗书,早已刻在了我的脑子里,那里谈得上思虑。玉儿也将我这探花爹爹,看得太低了。”说罢就在床前,与黛玉一条条地,论起功课来。除了正文,又将贾夫子的批注细细加以阐述,更添上了自己的许多见解,黛玉听得如痴如醉。一边听一边记,竟忘了叫父亲吃药。
贾夫子本以为是温习旧书,且黛玉心有旁骛,是以不曾多加准备,谁知这几日下来,发觉黛玉温故而知新,大有一日千里之态,实出他意料之外。赞叹黛玉聪颖之余,不免感慨其女儿之身。另又急急地重备了课,竟比新课还要费心。
黛玉得受两大高人薰陶,将两人所教互为补益,尽心体会。且又看着父亲身体渐好,于是更加放下心来,整日里手不释卷,把其他事情,一律抛在了脑后。
谁知年关将近之时,京都贾府,又来了书信。
第一卷11第11章
黛玉是两日后才知道的。父亲将正在默书的她叫到面前,拈须看了她一会儿,没有如上次那般转述,而是将信交给了她自己看阅。
黛玉先粗粗地流览了遍,心下已是一惊,抬头看看父亲,转身回到自己的椅上坐稳,又认真仔细地读了一遍。心中只反复念了两个字“人精、人精、人精……”她连“老狐狸”三个字,都嫌太长,不得尽快地表达她此时激动、气愤、佩服……等等的情绪。
信是以外祖母的语气写给父亲的。信的原文是……,哎,她太激动了,不要管原文了,让她直白地抒发下对信的感慨吧。
贾府里的那位外祖母,在信里,向父亲指出了一个,他以前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以前他也不需要考虑到这个:黛玉年幼丧母,失了母亲的教导,这于女孩儿的成长,是极不利的,不利到,会影响她的终身大事。
都说美人如花,暂拿花儿一比。她出身林家,就如同本身是一粒名花的种子,可谓根正;且又得了母亲这位大家闺秀的细心薰陶、时刻扶持,这六年来才长得贤静端庄,细致婉约,是谓苗红。但莳花之道,贵乎持久。母亲这位高级园丁已经离开她了。而她这棵名花,还只是颗花苗,离真正的长成,仍有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不找一个与母亲级别相当的园丁来继续照顾她、教导她,则难保她,嗯,如《天龙八部》里段誉所评的茶花般,本应是本“十八学士”的,若最后只长成了本“十三太保”也还罢了,要是最后长成了“落地秀才”,那就大大的不妙了(此处为我杜撰,这三种花应该不是一个品种吧)。哪怕没有产生变异,但若无高手精心栽培呵护,她这株“十八学士”的绝品,很可能连花都未必开得出来呢。
看看现在围着黛玉这朵奇葩的人吧,不要说高手了,居然都是些林府的姬妾。妾者,下人也。光是这些人的身份,就已经辱没了她,更不用提教她什么了。长此以往,待到谈婚论嫁之时,这幼失所教之误,难免为人诟病。
——黛玉非常清楚地认识到,外祖母此言,一语中的。天下风俗,娶妻娶贤,越是高门大户,越是讲究出身教养。出身她自然是没有问题,可这教养二字,正是她目前所欠缺的。黛玉若真是欠了教养,她倒也认了,可她如今所欠缺的,或者说直至及笄之年她所欠缺的,却仅是一块证明她有教养的招牌,如何让她不恼?
此处所言的女子教养,并非黛玉现下所学得四书五经,更非是什么济世之道——岂不闻“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是母亲自小耳提面命的“德言容功”。
只是这等内容,又无人开班授课,又无公平公开的考评标准,如何辩个好坏?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养在深闺无人识,如何得见?又何以得知品性?也不知哪个蠢人,想出这么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法子来,以女孩儿跟随何人长大为准。这出身高贵之人,德行就一定尊重么?黛玉向来对此十分不屑,她倒是觉得,很多时候,人,越是往社会的上层,就越无德,只不过更会装虚伪而已,待得做了皇后这般的人物,只怕也就集虚伪之大成了。小时碍于母亲严命,她也只得入乡随俗。但如今见竟是以此为由,赚她入京,怎不气得红了小脸……
在信中,她这位,教养出荣国公嫡女、探花之妻的外祖母提出,她伤心女儿早逝,怜惜黛玉这个外孙女儿幼无所依——黛玉觉得,就是在可怜她,领不到能证明自己是有教养的好招牌了,愿意将黛玉接到身边,由她亲自教养。——黛玉估计,此话最能打动父亲。父母伉俪情深,母亲乃他最爱,如今有这么样的机会,能将女儿教导成如夫人一般的贤雅人物。父亲如何不愿?
外祖母又怕女婿担心她的教育水平生疏回潮,特特地,又提了提,那位由她教养长大的孙女——贾元春,现在在宫中地位稳固,甚得皇上宠爱。——意为皇上都对她培养出来的人很满意,你也大可放心。
且如今,她老当益壮,膝下还养着贾府里余下的三朵名花——三春姐妹,黛玉如能过来,则她们姐妹们作伴,即排解了她丧母之痛,又能互相学习,增进德行……——黛玉却想着:怪道原来三春虽在外祖母膝下,外祖母却对她们不甚尽心,原来外祖母也只是碍着近亲与儿子的面子,让她们站在她老人家的招牌下沾沾光,并非真的是爱惜她们,现下,却还拿她们作引子,引她入瓮……黛玉一时怔住,心头冰冷。
只说信中如此这般,一环套着一环,一理压着一理,句句是为黛玉作想,字字全是怜惜之情。莫说父亲深以为然,就是黛玉,几都忘了原来的悲惨境遇,而信以为真了。
人精啊人精,这才是人精啊,都说越老越精明,她这位外祖母,真真的,是老成精了。黛玉在心中长叹。她就说她父亲既爱她如珍宝,且又是一方大员,为人必不糊涂,却为何会送她远赴死地。却原来,是被这位老人精给忽悠着,拿住了软肋啊。
难怪原来的父亲劝黛玉离家时,有一句“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1”,还有一句“上无亲母教养”,却是症结出在这里啊。父亲无续室之意,别的不论,她就无法找人作她的招牌。且愿予人作续室的女子,家世大抵都低于男方的原配妻子,父亲就是再娶,黛玉领得的,也是降了一级的招牌。以父亲待她之意,绝不愿意叫她受此等委曲。
她即无祖母代为教养,林氏族人中,又没有能高过贾府这位外祖母地位的老妇人,黛玉左思右想,此结竟是无解。——父亲有多疼爱她,现在就有多坚决地想要她去外祖母处。而且现在的父亲,怕是比原来的父亲,更疼爱她百倍……她怎么,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呢?
哎……她该如何是好?
书房内静默无声,只听得窗前绿竹,沙沙作响。
长久不说话,也不是办法。黛玉尚在踌躇,父亲却叹息一声,开了口:“玉儿,自你母亲去后,为父对你,有失照料……”他抬手止住张嘴欲言的黛玉,接着道:“玉儿你却能,体贴为父的心情,我的玉儿,真是长大了。……是以,为父有些话,也在此一并与你说说罢。
你外祖母所说的理由,仅为其一。
汝母一病而逝,吾心中,倍感凄凉,以至府内之事,多有松懈,但为父却一直留意着:玉儿你的安危。
汝母之病,城内几位大夫,各说纷纭,其中蹊跷,莫可言喻,为父如何不知。哎……为父总领盐政,明里督管江南盐事,暗中兼察百官功过2。其利之厚,其权之大。……此乃为父得蒙皇上赏识之恩,自当尽职尽责,报效朝廷。但,说句诛心的话,皇上就是对为父再放心,又怎能毫无后手?……你那几位姨娘,俱是各有来路的……
但无论是何来路,这杀妻之仇,我又怎能不报?如今为父身体康复,正是要使手段的时候了。但为父却有些投鼠忌器,难以施为:玉儿你日夜均在后宅,虽说身傍的丫头都是些老实可靠的。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父心有所系,做起事来难免拈左放右,难全首尾。如今你一去,即可保性命无虑,又可解为父顾盼之忧。此其二也。
其三者,为父如今是因汝母亡故,为妻举丧,是以近来常驻维扬,在家中办公。但丧期一过,为父却是又要在维扬、江宁、仪真三处2奔走往来的。如此一来,家中将常余玉儿你一人,且还有那些……叫为父如何放得下心来?
盖因此三点,为父虽万分不舍,却也希望你能进京,依附于你外祖母……
哎……为父曾经沧海,余生里,也不再作另娶他人之想了。只望能尽我之力,保得玉儿你,一世平安喜乐,为父心愿,足矣……
此间事情,恐尚需些时日。为父答应你,一旦处置停当,为父即刻入京去接你回来,可好?”
黛玉这才知道父亲为何对她霸了他的内书房不以为意,还纵着她百般粘着他不放。他根本就担心黛玉在后宅的安全,只是苦于怕打草惊蛇,而找不到法子让黛玉自然地离开后宅。既然黛玉自己找了理由过来,他当然乐见其成。——黛玉以为是她帮了父亲,却不知父亲也是在救她。
想到父亲现在的思虑与处境。黛玉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能说什么呢?
说她不走,要与父亲同舟共济?她现在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手足无力,身体虚弱,阖府都知,她是父亲的软肋,不出事便罢,一出事,定拿她来威胁父亲。脑子里虽然有点东西,可完全不适合于这个社会,说出来,于事无补。翻来思去,发觉好好保全自己的性命,才是对父亲最大的帮助。
告诉父亲,外祖母接她入京是别有所图,贾府里更是危机四伏?这些只会让父亲对她的安全更加忧心。不去贾府,她也许马上就会死;去了贾府,嗯,黛玉算了算,哪怕按照原来的轨迹生活,她起码也还可以,再活上八、九年。很多事情,只要她还活着,就有希望……
第一卷12第12章
父亲所言,黛玉虽明知句句属实,她自己也十分认同。但要让她离开父亲,离开家,她怎么都不愿点这个头。毕竟她只有六岁,且还知道,要到的,不是什么好去处。咬着唇低了半天头,终于又找了个由头出来。
“爹爹,可我们家,已经许久未与外祖母、舅舅他们往来了。我,我还从来未见过他们呢……”
“你舅舅他们,……玉儿,这话本不该与你说,……只是你若远行,……哎,为父今日,也一并与你叙叙吧。
你二位舅舅,是荣国公的后人。宁、荣二公,原是兄弟,两人一同出生入死,谋得了天大的战功,均被封了爵。两人兄友弟恭,就将府邸修在了一处——你若去到京里就能见到。两位的后人,也关系亲密,常有来往。加上两府往来朋众,这贾府,在京城,也是算得上赫赫有名。
我林家,本与贾府也颇有交情,只是,我与你宁国府的舅舅,政见略有不同,今上登基之前,关系尤为紧张。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以至于你两位亲舅舅,也不好与我多加往来。待大局已定,你宁国府的舅舅又看破了红尘,信了道,只爱烧丹炼汞,自是越法地远了。你荣府里的两位舅舅,至此方才略走动走动,只是我等性情有别,终未走得太近。只你二舅舅,为人忠厚,与我倒时有书信往来。
你也莫担心,你外祖母正是与你二舅舅同住,想来,他待你,也是不会坏的,何况还有你外祖母在。”
黛玉听得父亲摆谈起旧事,心里虽仍难过,倒也略分了分心:原来宁国府的那位舅舅真的是站错队跟错了人啊,想来也是,武功开府的贾家,其政治觉悟,如何与久在朝堂的林府相比?只这位宁国府的舅舅,倒算是聪明呢,还是不聪明?即知道出家避祸,却又不愿回原籍,还放着儿子在家胡天胡地……只是,难道,那位侄儿媳妇,秦可卿,真的是位废黜的公主?
前世的黛玉还以为,父亲也是排错了队,才至使她孤身入贾府呢。如今想来却是不对,今上荣登大宝已有多年,父亲的官阶一直在升,这官位,也越调越重,远的不说,只现今父亲任的盐课的职,若不是皇上的亲信,如何做得到如此实权?嗯嗯,原来曹公的祖辈,那位任盐职的,不也是皇帝的侍读出身(吾指的乃曹寅是也)。现今圣上,春秋正盛,想来我林家,近两年,必不会再出现站队的问题了。
黛玉方被旧闻勾去了些悲意,却不料又被父亲一句新话惹出几分呆意。
“现在想来,此等安排,却也极妥。我原本只想,找个理由将你送往哪处老宅,静养一阵。却不及你往你外祖母处,让我安心。”
黛玉听了,一时呆住了。对啊对啊,为何不能住自家的宅子?这主意比进贾府好上百倍千倍。怎地她早未曾想到,却接着又听父亲道:
“一则你年纪太小,为父如今,杯弓蛇影,实放不下心来。纵然烟霞是个得力的,可惜双拳难抵四手。你一个幼儿,若真有事,又如何弹压得住。
二则清理此事,不知尚需多长时日。放你独处,时日一久,仍是让我空自挂怀。
如今你外祖母接了你去,不光此二点均不必忧虑了,更难得可?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