琏,已知事情有变,又听见贾琏如此这般一问,他也是人精一般的人物,立时跪下身去:“老奴该死,老奴立功心切,谎报了消息,想着先接了林姑娘,往来路上迎着二爷,也就省了二爷再多跑一趟……”
“呸,堂堂御史家的姑娘,也是你这狗奴才说接就接得走的吗?若有个三长二短,你那条贱命,可够做什么呢?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就在这里乱作主张。我就再怎么病着,怎么就不能去给姑姑上枚香了。你这老货,也太不晓事了,亏得姑父大度,没发落了你。待明儿回去了,我定要回明了你家太太,好好收拾收拾你。”
贾琏这番骂得周瑞虽狠,倒也怕林姑父立时就要办他,是以也点出周瑞是贾府的奴才,多少有回护的意思在里面。林老爷只含笑在一旁老神哉哉地听了,直到贾琏做结案呈词了,方慢慢悠悠地打了下官腔。他瞧着这周管家短短半月就已被喂得这般胖,想必这后面的日子,自有苦头吃了,他也就乐得做个表面人情。……报仇这种事,就要趁早,要不然,看,这会子,主子就来了。
贾琏到访虽事出意外,但孙姨娘手脚利落,这厢叙话的时辰里,已经给收拾下住处,就在周管事的院隔壁。——老爷虽没嘱咐,但孙姨娘在太太身边,跟着他多少年了,这点子心思,还是想得到一处的。这不,一时就听堂上林老爷着人带贾琏下去梳洗休息,稍晚点儿在得月楼设宴。
贾琏带了周瑞,刚出了侧门,就瞧见两个清秀的小厮立在道旁。贾琏因这两人容貌出色,不免多看了两眼,不想这两人也正往他这边看过来,好似又对他笑了笑,倒叫他一时有点走不过去了。他略停了下步子,就见那两个小厮,齐齐上来,向着他身后的周瑞行了个礼,笑嘻嘻地道:“周爷,怎地去了这半天。倒叫我俩好等……”贾琏一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侧头睨了周瑞一眼,要笑不笑地喊了声:“周管事,这二位是……”
周瑞见着这两人,脸白了一白,听见贾琏问话,鼓起气来对二人道:“放肆,还不见过我家琏二爷。”那两人听了,忙规规矩矩地给贾琏行了礼,口中连说失礼,又道:“小子们是老爷专门派来伏侍周爷的……”
“噢……”贾琏这声噢直转了几个声调,听得周瑞将刚鼓起来的气,又给松了。张口要否认吧,也不知要说什么。那两个小厮行完礼,驾轻就熟地站到周瑞身后,贾琏又看了一眼,方继续前行。
第一卷18第18章
贾琏到得本就晚,回屋的路上又担搁了好大一阵,他方进屋打了个旋儿,就有小厮来请他赴宴。这原是他此行之重,自是不敢怠慢,略略整了整衣冠,就要出门。到得门边,复又回首向仍立在厅前的周瑞道:“周大爷,你且自去罢……你也是老人了,怎这般不明事:与我说的再好,终是将差办好了,才是正理儿……”说着也不待周瑞回话,转身去了。兴儿偷眼瞧了周瑞一瞧,赔笑作了个揖,急急跟了上去。周瑞站了半刻,抬头见贾府来的几个小厮低着头,离他远远地站了,周瑞强撑着训了几人两句,方讪讪地离了此地。
贾琏并没有被直接引至宴席,而是被请进了内书房,去见他千里奔行而来的主因——林家表妹。为着他是代表外祖母送礼而来,又是自己嫡亲的表哥,黛玉不得不当面向他致谢。“不见外姓亲戚”,当黛玉在屏风后注视着坐在客座上的那位青年的侧影时,脑海里仍在不停地回想着这句批语。她自病后,父亲就没再提起去京都的事,她倒不知父亲去信推委之事,不过父亲不提,她更是乐得多留一日是一日,更不会去触及此事。可好端端的,怎么贾家的人自己跑到扬州来了呢,难道自己,非要在这个时间里,遇上贾家的人么,她不去就山,山却来就她了,命运这东西,还真是顽固呢,她在这里堵上了一扇门,它就在另一处开一个窗。这么看来,琏二哥,作为我将见到的第一个外姓亲戚,莫非你就是我灾难的开始符?她自发着怔,父亲在外面连喊了她两声,她都未听见,还是王嬷嬷悄悄拉了她一下,她方醒过来。叹口气,罢了,有些事,你躲不过,就只好去面对。黛玉迈步转过屏风,去迎接那命中注定的,她尚未能更改的凶兆。
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凶兆”的确很漂亮。黛玉行完礼,起身对答时,偷眼细细瞧了瞧,容貌不错,有些大家哥儿的范儿,可没多少气质,都当不起一个“帅”字。只一双水润的容长眼儿还有点味道,却又长在一个男子的脸上,那眼仁汪汪的一潭,象是随时都会溢点什么出来似的,正是最正宗的桃花眼,难怪命犯桃花呢。黛玉低眉暗嘲,好在年青,这虚不虚的,怕是再过个几年,才看得出来罢。
黛玉低眉顺目地站了一刻,就在丫头婆子们的簇拥下回了内宅。贾琏自是不知这位妹妹对他不太高的评价和不太淑女的预言,尤向姑父赞着这位妹妹容貌出众,气质不凡。虽没什么雅词,但做父亲听在耳内,也还舒心。两人起身,一路往得月楼行去。
黛玉虽说是贾琏嫡亲的姑表妹。但一来贾琏不比林阿福,非是同姓之亲,又早已成年娶妻,二来黛玉自今日起,已有七岁,古礼有云;男女七岁不同席。是以贾琏竟不得与黛玉同席而坐。林老爷为此,于得月楼中另开主筵,又请了近来极熟的贾雨村贾夫子并三四位清客前来作陪,即为女儿黛玉的生辰宴,又作贾琏的接风席。只是这样一来,内宅里的女人们,一时全失去了对晚宴最大的期待。而黛玉,心情最差。
黛玉沉默地坐在碧水榭宴中的主席上,心里怨念着命运这个固执的家伙,无力的挫败感让她很有些焦燥。她才发现,知道会去贾府与见到贾府的真人,两者震摄力真不是一个级别。原来自己对前途已知的命运,实在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惧怕。……最能宽慰自己的父亲又不在身边,黛玉抬头打量了下,才惊觉,这还是她第一次独自过生辰,独自一个人,面对这么一大群,成年人……
这些女人,是成年人吧……看她们的样子,真觉得年龄与智商,的确没什么必然的联系,黛玉无语地打量着眼前的场景。先时她自想着心思,倒没注意到什么时候,这群女人们已经开始了各自的表演……若是往常,她倒也有兴致观赏一二,可如今么,好罢好罢,都是来贺她生辰的,她也不能不给面子,假装听不见吧。真不明白男人养这么多女人做什么,她就是养鸟,也是不会喜欢养鸭子的,太吵了。
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菜,淡心无肠地看着席上的一切。却不想有人主动找上了她。“玉儿,可是菜不合口味?……”黛玉心火一下子窜了上来,玉儿两个字,岂是你能叫的,你到真会找场子呢。
“孙姨娘,”黛玉停了箸,拿绢子轻点了点唇,抬眼看了看一屋子的女人,叫回了柳眉倒竖,正欲开口的孙烟霞,她虽然刚被命运摆了一道,可并不是,就得看所有人的脸色。
“今个儿虽是我的生辰,大家聚一聚,原不过是图个高兴,你怎地将有恙之人也强逼着来了呢,岂不显得我们林家太刻簿下人了。”若非有病,怎地会连常礼都不知了呢。
黛玉转头看看站在她身前的那个女人,“还不将这位……姨娘扶回去,身体要紧,还是多多静养的好,府里的这些个俗礼,就让她别计较了。”——有病的人,不要出来吓人。
孙姨娘回过神来,忙指着几个婆子将那女人打发了出去。黛玉看看席面上众人的神色,“孙姨娘,你可还迫了其他身体不适的人来赴宴否?切莫为了我一人,伤了林府爱惜下人的名声……”
一屋子女人拉拉扯扯,互递眼色,水榭里静了下来……谁也不打算承认自己有病。强将手下无弱兵,大抵是她们目前一致的想法。地火暖得水榭里温润如春,黛玉却觉得寒意浸人,但她仍面露微笑地继续吩咐道:“今个儿中午与父亲喝的惠泉酿十分的甜润,倒更适合这会子喝,烟霞姨娘,你且将父亲的私藏偷拿两壶出来,与大家尝尝罢。”孙姨娘笑着依言而行,自有识趣的人另起话头,重整兴致。
黛玉就着春柳的手,抿了口汤,暗叹自己定是会未老先衰的罢,这还未管着自己夫君的后宫,倒先管了管父亲的后宫,也算是实战演习吧。不禁对着自己呵呵自嘲了两声。
较之碧水榭里的暗潮汹涌,得月楼中一众人等倒称得上是宾主尽欢。贾琏虽疏读诗书,但精于世路,说些贾府近况,世途见闻,到也去得。林老爷也没想着要为难小辈,加之一众清客间或凑趣,席面上显得十分融洽。
林老爷看到贾雨村,想起了邸报上的消息,此人确实有材,女儿也对他十分尊重,只是他若走了,女儿的学业……嗯,还是先定了女儿的行程,再计较他的将来罢。这阵子黛玉因病不曾到学堂上课,雨村虽有了空闲,倒也不能说很轻松,为着黛玉曾经问过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不敢掉以轻心,竟拟着来年预讲之书,开始备起课来,他即未四处闲走,自是无缘遇上冷子兴,也就还未得知起复一事。也难为黛玉这样的学生,尽让贾雨村贾大才子,甘心将这夫子的兼差,做成十分的尽职。
贾琏自黛玉生辰之后,连着几日,都未见着林姑父,听闻是衙门里公事繁忙,他也不便催促,只好暂且休养一番,先去祭奠了姑母,又在扬州城内游历了几日。直过了七八日,林姑父方才得空与他一见,正式安排起了黛玉妹妹进京一事。
黛玉不知父亲曾去信推委她进京一事,自也不知外祖母何时又来过书信,更不清楚里面写了什么,只晓得父亲这一日终是将她离府的日程摆到了案上。听着父亲与她说起安排下的,一日日的预定行程,黛玉被即将离家、离开父亲的巨大悲伤所笼罩,豆大泪珠,无声地,滑落。
父亲停了下来。内书房里静静地,听不到黛玉的一丝哭声,却比高声痛哭更让父亲难过。他忍了又忍,狠着心没有将女儿抱进怀里,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玉儿,你……终是要,长大的……”
是啊,女儿终是要长大的,终是要选一门好亲事的,长在外祖母身边,比他一个大男人带着,教养自然更好;自小在京中长大,自是熟悉京中风俗人情,又可有长久地打探着门当户对的孩子们的性情,比她长成后再进京求亲,来得稳妥;内兄府上别的不论,如今也仍是朝中重臣,结交满京都,女儿去了,平日里耳闻目染地,也能多些内眷的应酬交际,比起自己一个鳏夫当家,更是强上百倍;还不论自己还要长期在多处办差,不得日日陪在女儿身边,将女儿独自放在家中,让他如何放得下心来。纵是她二舅母心胸不宽,到底还是有外祖母在,不见得就让女儿吃了多大的亏去,哎,也算是个历练罢,女儿自小被自己与夫人呵护着,总是要经点风雨,才能长大的。
黛玉哭了一刻,扁着嘴忍着泪意,接着听完了父亲的教训。对于无力改变的未来,黛玉在伤心之余,已经开始设想如何面对了。起码,她已不再是那个真正的七岁小儿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就不信,她一穿越过来,开着作弊器的新黛玉,会与原来的自己一个命运……哼,回去她就让人出去买上百十来本经济治世的书备着。命运之争么,打赢一场小战役不算胜利,这是一场注定的持久战,看看谁能笑到最后罢……
第一卷19第19章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林如海纵是文臣,也深蕴兵法,且广泛地应用于生活中的各个方面。比如,就在黛玉负气打发人出去买书之时,她的夫子贾雨村,已离了扬州两日了。
几日前林老爷在外书房内接见了女儿的蒙师——贾雨村贾夫子,提出了起复一事。并说明,自己愿作荐人,且为了惜才,怕贾夫子闲云野鹤惯了,不耐朝事繁复,无意重起,让朝廷失了如此一位栋梁,故在前两日,已先往京中几位知交好友处存了信函,又已备下了车船下人,并安排了京中一应行止安排。万事俱备,如今只待贾夫子点一个头,说一句话,就可让府上管家陪他入京了……贾雨村一届布衣,行走于朝野,最以自己的学问为傲,最以自己的出身自卑。今日听得林如海如此厚待于他,只觉如千里马遇上了伯乐,俞伯牙见到了钟子期1,一时倒颇有些得遇知音的感动。自古文人相轻,能得林如海这样一位探花郎因赏识而相助,与当初甄士隐怜他贫寒而相助,在贾雨村心里所产生的结果,完全是天壤之别。对林老爷所做安排,贾雨村不想拒绝,不能拒绝,也不会拒绝……自然,林老爷也不容他拒绝,因为,他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派他的管家林齐入京,以一种即不得罪岳母,又能达到目的的方式,探查并安排后女儿以后在贾府的生活环境。护送知交进京起复,并代为打点一切事宜,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不日,贾雨村喝过林老爷设得送行酒,带着林府管家林齐夫妻及几个小厮,就起程进了京。
林如海立在窗前,听着接替父亲的林怀仁前来回话。想着其父母跟随他多年,办事周全细密,若就近在京主持老宅,想来也能多几分安心。烟霞那日说得极对,就是堆座金山,也未必能保女儿平安,还是得找几个靠得住的人才是正理,只是妇人家,见识到底短浅,随身的下人带得再多,又有什么身份。女儿既然进了京,大小也是林家的人,京里林家的老宅自然是要收拾出来的,纵然女儿不得入住,但年节里祭祀祖先,总是要有个去处的。
几个大丫头都在忙里忙外地收拾着,黛玉懒懒地托腮坐在书案前,她正粗略地翻看着才送进来的几本八股儒经,经济学说之作。没翻两页,她就无聊地将书抛到了一边。在屋子四处摸了一下,也提不起精神来做什么事儿,倒春寒还是很冷的,不如……睡觉罢,她躺在美人榻上,仰头望着窗外……八股文章,起源倒也不错,可惜做到今日,实在是酸腐的要命;经济世途之道么,莫说她本不爱看,就是原来看过的几本,其原理也比这会子写得这些书,强得不是一个层面,进书的下人们还说,这些是市面上好评如炙的书呢。噫,不如她也学学那些穿越者,出几本著作,以醒世人?嗯嗯,自哪本名著开始抄起呢……有人轻轻地为她盖上薄被,檀香里的桃花香,浓浓地渗了出来,黛玉抿抿嘴,轻轻呼了口气,终是将白日梦直接变成了黑甜梦……
春柳加了被,添了香,瞧着姑娘在美人榻上睡得沉了,又悄声招呼一旁守着的云莺。方轻轻挑帘出去。这收拾行装的事,原本就不用姑娘操心。只要她好好地,就阿弥陀佛了。瞧姑娘那日回来时那个伤心劲,还真让人操心。哎,姑娘小小年纪,就丧母别父的……不说姑娘了,只她们这些下人,虽是有家人跟着一路进京,但想着要去得那般远,这心里,也是空落落的。……还是多备些东西罢,到底是亲戚家,哪好太麻烦人家的。
这候茶端水的差事,本用不着云莺亲自来做,只不过几日前偶因黛玉一时的恩惠,感动得这丫头有点发痴:四个大丫头,都是林家的家生子,林老爷即开了窍,在随员人数上,就由着黛玉与孙姨娘做主。反正管家即进京代为主持家事,又要重新归置京中的老宅,这里里外外的人手总是要的。几个丫头的家人若是有愿意随同入京的,倒也可优先考虑。春柳的哥嫂,月梅的爹娘,都是乐意的,雪雁的老父原也不在扬州,这妮子自是一条心跟着姑娘,只有云莺,她寡母年来身子一直不好,难以成行,云莺即不舍得母亲,又不愿离了姑娘,着实愁了两日。那日被黛玉瞧出了端倪,待问明了原委,黛玉长叹一声:“子欲养而亲不在2,乃是人生第一憾事也。”于是亲自领了云莺去见孙姨娘,请孙姨娘在她进京以后,代她照顾云莺,又向云莺保证,她的位置且为她留着,待她母亲身子好了,就让孙姨娘送她母女进京。只把云莺感动成了个泪人。府里的下人听了,也都赞小姐仁义。传到黛玉耳中,倒使她仰天无语——她不过是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