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不免又一阵伤感。
日日呆在潮湿的狱牢里,又是初春的气候,终于有些受不住,这日只觉头昏昏沉沉,身上失了力气,只蜷了墙角。等到狱卒来送饭时,唤了我几声,不见回应,方开了锁进了牢中查探。在迷糊中只见他用手拭了我的额头,而后便不得知。
等到醒来时,落入眼帘中的依旧是灰暗的狱顶,看了半晌,才支撑着要起身,恰听到铁锁转轴的声音,偏过头去,还是那狱卒正开了门,他见我醒上,脸上竟露了一丝笑意,急忙走上前:“你醒了?”
我点了点头,却是一阵迷惑,不禁问道;“我怎么了?”
“你受了寒气,发烧昏迷了一日一夜了。”他一面解释,一面递给我药,“先把这药喝了吧!”
我忙接过药,却只端了手上又问道:“这药?”
“御医来探过了,这是司药局送来的,姑娘趁热喝吧!”他耐心地解释道。
我一时不明白这其中原委,只迷迷糊糊地端了药喝下去,药已见底才停了手。
他接过药碗,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姑娘好生休息吧,身体好了便可以出去了!”
我听得一怔,有些不置信地瞧着他:“你说什么?”
“姑娘身子好了,便可以从这安乐堂里出去了!”他一字一句地怕是说得再清楚不过。
我一时竟有些恍不过神,依旧呆呆地看着他,却听得他又说道:“过两日,司苑局里便会派人来领了你去。虽然也是个苦差事,不过比起这里总好些!”
“司苑局?”我喃喃自语,却见他依旧念叨着:“我作这了这么多年的狱卒,姑娘还是第一个从这安乐堂里出去的人……!”
我早已心不在焉,只暗暗思索,这是皇后的意思么?她如何这么快便要将我放出去?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按住不想,也许自有缘由,我还是且行且看的好。
剩下的两日,只闭了眼不分白天黑夜的沉沉睡去,原本就昏沉,且不知睁开眼要面对的是什么,索性闭了眼歇息。
又听到铁锁转轴的声响,方睁开眼坐了起来。
“姑娘,司苑局的人来了,随我出来吧!”
我才站了起来,小心拂平了衣襟,才朝他笑着说:“狱卒大哥,这些时日麻烦你了!”
他倒摇了摇头,笑着说:“姑娘走吧!”
我随了他身后,又是好一阵摸索着,才到了狱门,他推开门,一束光直射了进来,我不禁伸了手挡在额前,多少时日未见天日,一时只觉眼睛灼得生痛,痛得几乎又想要落泪。只好一面遮了眼一面仰着头。
这样挡了半晌,才稍稍适应些,放下了手,便见眼前已立了一位公公。
“寺玉?”他问道。
我忙点了点头,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走吧!”说完便转身要走。我却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灰暗高耸的石房,那被称作安乐堂的地方,正映了落日余晖,却越发得死寂幽深,如一个早失了生命的僵躯,我仿佛又能嗅到那一间间的狱牢散发着腐败溃烂的气息,深吸了一口气,忙跟上那位公公。
司苑局是负责管理宫苑中的种植园,种植蔬菜,瓜果,以供给宫中膳御房所需。我被领到自己的宿处,与另一个宫女同宿,住所与景阳宫中倒也无差,且白日多在种植园中,倒也无所谓。不过奕肃见了,不知又要说些什么,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出来。
“寺玉!”
听到有人唤我,才回了神,却是同宿的宫女巧颜,正皱了眉头看着我:“呆呆地想些什么,再不快些摘,天黑了都做不完这些活!”
我忙点了点头,笑了笑不作声,弯了腰继续拾茼蒿。因是三月上的日子,园里许多种蔬菜都植得适时,每日都有要收摘的品种,而大片大片的园地却只有几个宫女忙碌,常常从早至晚都在园里收拾,我一时想些事发愣,手上停了下来,才惹得她埋怨。
来了司苑局约模半月,确如那狱卒所说,也是个干苦事的地方,但比起安乐堂已好得多。我习惯于独来独往,与一同作事的宫女们甚少说话,这些宫女们看年纪都比我小,从一进宫便呆了这司苑局,少与后宫其它监所司局接触,倒都还有些市井女儿家的性子,晚上收了工竟聚了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些私话。我只坐了一旁看着桌上的烛灯发愣,时间久了,便被她们排挤在外,后来不知何处听说我是从安乐堂里出来的,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些闲话。
这日,已干完了今日的活,正从园里回宿处,过亭栏处,却听得有人唤我,转了头,竟是彩烟站了远处。我瞧得心上一喜,忙走上前去,她见了也一面跑上来。
待到站在她的面前,她拉了我的手,细细端详了我,带了丝哽咽说道:“姑娘,你瘦了!”
我听得也不禁喉间一紧,却是按了下去,只笑了说道:“怎么得了空来这里?”
“这几日景阳宫里上上下下正忙着殿下的大婚,我趁了大伙都忙着,才抽了身来瞧瞧姑娘!”她依旧是握着我的手,一面解释道。
“殿下要大婚了?”我心下一盘算,日子也确实近了,不觉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
“姑娘在这里还好吗?”她又问道
我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挺好的,彩烟不用牵挂我!”
一面说着,不觉夜风袭来,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个颤。她忙拉了我往檐下:“听说姑娘在那里生了病,姑娘身子弱,要自己小心些!”
我点了点头,却拉了她:“去屋里说话,这夜里凉,你也莫冷着了!”说着,一面拉了她去我屋里。不料在屋门外,听见里面又有好些人在一块说话,不觉有些无奈,只好拉了她去旁处。
却听见有人低声说道:“听说是偷了东西,被皇后娘娘押进安乐堂的!”
“我也听说了,原先是景阳宫里的宫女!”
“对啊,你可知道偷了什么?”
“什么什么?”
“你们猜也猜不到”
“到底是什么呀,你快说呀”
“是皇后娘娘赐给皇太孙殿下的玉佩,说是给将来给孙妃的定情之物!”
“天了,她竟然敢偷这个?”
“真是不知恬耻啊!”
……
彩烟也将这番话听了进去,脸上变了色,直露了气愤的模样。我忙拉了她转身离开。
走得远了,才放了手。她却不发话了,只是看着我露了疼惜的神色,低唤了一声:“姑娘!”
我却笑着拉了她的手说:“瞧你那脸色,我还真怕你听得恼了,要进去理论呢?”
她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只怕不得结果,却让姑娘以后在这更受气了!”
我见她如此明事理,觉得甚是感慰。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姑娘的东西,我好好放着,等得了机会再交还姑娘!”
我听得一愣,瞧了她谨慎的模样,越发觉得感动,直点了头,又想了想说道:“劳烦彩烟替我收着,我这一时也不能拿回来了!”
她想了想,才点了头应道:“也是,若被那些不明事理的丫头见了,又要惹了是端!”
不禁打量起眼前的彩烟,依旧是平和温柔的模样,越发觉得不像一个普通宫女,心思倒也缜密,又通情达理,心下又感叹自己那时情急之下的决定没有错。
又与她说了些话,见天色越发地暗了,才催了她回宫。她又叮嘱了我照顾好自己一类的话才匆匆往景阳宫走去。
回了屋里头,那群人已散尽,只有巧颜一人,她见了我神色有些躲闪。我只作未瞧见,只朝她笑了笑,便坐回了自己的床铺上。
夜里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坐了起来,透过低矮的窗子,夜空星辰闪烁,明日又是个大晴天。不经意往西向瞧去,竟见西官白虎七宿,心下不禁一阵荡漾,那里有参星,参星悬于天际,商星落下。动若参与商,动若参与商。木预,你此刻在何处,一切可好?
三月十八日,皇太孙朱瞻基大婚之日,司苑局里也要为婚庆宴席上作准备,几日以前大家便开始忙得焦头烂额。御膳房中的司礼掌印亲自下来,也是不停地催促,幸而这一日,需要的都已经妥善准备,都送去尚膳监处,大家反而清闲下来。又因为是皇太孙大婚,宫里得了赫令,宫女奴才们都能同乐,一时间那些丫头,太监们也摆了酒菜,坐了屋子里玩闹。
我独自出了屋里,手持一杯清茶只站了院子里,听着不远处传来钟鼓齐鸣,喜气洋洋的乐声,隐隐约约见那十里红妆,乐队仪仗,蜿蜒而去。
一面饮茶,一面想起今夜的那对碧人。
在人群拥挤中与随从失散,茫然无措立在街市上,见了二王爷,却紧抓住我的手;
在如是阁的后院中直愣愣地看着烟花,脸上却露了惊喜的神色;
下了学径直跑到如是阁来寻我,却是饿着肚子。
在宫里俯在我耳边说:“等散了席,你随我回东宫,父皇的亭院里,海棠开得正盛,我们再去瞧好吗?”
被皇下遣到东宫的第一日,穿着单薄的中衣便跑出来寻我。
……
那个叫朱瞻基的孩子,是大明朝的皇太孙,日后还会是一代太平天子宣宗皇帝。今夜是他成婚的日子。
我兀自落入回忆中,不觉有人唤了我好些声,转头一看,却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忙转了身:“公公寻我何事?”
“你可是寺玉姑娘?”
我点了点头,他却端给我一副卷轴,我忙接了却不解地看着他。
他却摇了摇头:“景阳宫里公公送来的!”
我才点了头,他见东西送到,便退了下去。
我将卷轴慢慢打开,在朗朗月光下,一副女子的画像缓缓展现在眼前。那女子眉间轻锁,正不知瞧了何处,呆呆愣愣有几份痴气,素净的颜色却将她的神色绘得栩栩如生,我看得不禁叹了口气,又小心地将它卷好,捧了手上。
“会一些,山水花鸟一类!”
“也能画人像!”
“你不信?我可以替你画一张!”
三
朱瞻基大婚后的第日,我正在菜园中挽了袖子摘拾莴苣,腰弯得久了有些酸疼,不禁站直了,偏过头去要揉拧肩膀,却一眼瞟见身后有个蓝色身影,忙转过头去,却是坤宁宫的御前牌子李公公,不知何时站了我身后。我忙上前:“公公!”
他点了点头,也不寒喧,径直传话道:“皇后娘娘懿旨!”园里的宫女们都一一跪了下来,等候宣旨。
“宣宫女寺玉坤宁宫晋见!”
在这些丫头迷惑又有些惊羡的目光下,我上前接了旨,便要随了他去坤宁宫。李公公在前面领路,一面返过头朝我问道:“姑娘在司苑局还习惯吗?”
我笑着点了点头:“挺好的,多谢公公记挂!”
他只笑了笑,便不再作声。直到坤宁宫外,却见李典正候在殿外。他见了我,张了张嘴想唤,却见了一旁的李公公在,只好噤了声。
又听得守卫说道:“公公,皇太孙殿下正在里头!”
李公公听了,脸上露了一丝犹豫,看了殿里一眼。我心下瞧得明白,便说道:“奴婢就在殿外等候娘娘宣见吧!”
他看了看我,寻思了一会,正要点头。却听得殿内传来宣见的旨意:“宣宫女寺玉晋见!”
李公公得了话,才慌忙领了我进去。
一走进大殿上,便见皇后正坐了榻上,背靠着青缎坐褥,身旁还坐了一身着金点翠红喜裳的女子,再过去,便是朱瞻基正坐了一旁。
我忙上前曲了膝:“宫女寺玉参见皇后娘娘,皇太孙殿下,孙妃娘娘!”
皇后稍稍正襟危坐,朝我摆了手:“起来吧!”
我才站了起来,却依旧低了头,直等着她的下文。
“寺玉,来,过本宫这儿来!”她却朝我招了手,示意我上前。
我一面应道:“是!”一面上前,快至榻前,她竟拉了我的手,我不禁抬了头看去,皇后脸上却是和颜熙色,瞧不出一丝端倪。她一面指了身旁的女子,一面笑着说道:“寺玉,来瞧瞧我这刚进门的孙媳妇!”
我抬了头看去,确是三日前新婚的孙妃,与那画上别无二致,却比画上更加端庄美丽,此时也正瞧着我,眼里一丝迷惑。
“寺玉,如何,是不是与画上一样?”皇后又在一旁问道。
我笑了笑,方转了头朝皇后回话道:“却是比画上更胜一筹,那画中少了几份神韵,哪比得上孙妃娘娘本人!”
孙妃听得脸上竟露了一丝绯色,目光如水,却移了案几上。
皇后听了,却作不经意地瞅了我一眼,才笑着说道:“你这丫头,嘴倒是甜啊!”又转了头,朝朱瞻基说道:“这宫里画匠,就没个巧的,也替汀雪画张好些的肖像么?”
朱瞻基正端了白瓷杯饮茶,听得这话方停了手,只笑着回了皇后:“皇祖母莫为难那些画匠,若不是音容笑貌烙在心上,便难以绘得传神!”
皇后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又笑道:“尚书房的师付说,基儿也学得一手好画,不若替汀雪画上一幅?”
朱瞻基却摇了摇头,依旧是笑着说:“孙臣只会绘山水花鸟一类,肖像却是不会!”
我听得不禁背上一颤。
皇后听了,也不置可否,却又瞧了孙妃。孙妃却是淡淡地笑了笑,也不说话,却掩饰不住眼底下一抹失落。
皇后却拉了她的手,和霭亲切地说道:“过两日,该让基儿陪着你回娘家省亲,听说在家时,胡大人素来喜爱你,这宝贝女儿一出嫁,怕是挂念得紧。”
孙妃听见皇后提起他的父亲,脸上竟有些变色,露了丝惴惴不安。却是朱瞻基答了话:“明日正要去胡府探望岳父大人!”
皇后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与这一对新人念叨了些家常,直把我晾了一旁。我心下只暗暗思忖,皇后唤我来究竟有事。
终于听得朱瞻基起身辞去:“孙臣不打扰皇祖母了,明日再来请安!”
皇后点了点头,又笑着说道:“是我这老婆子不打搅你们才是,好了,都回宫去吧!”
朱瞻基与孙妃跪了安,才出了坤宁宫,至始至终,我未得机会与他说上一句话,只看了他走出坤宁宫,孙妃在身后急急地跟了上去,不觉暗暗叹了口气。
“寺玉!”却听得皇后唤我,忙转过了头:“奴婢在!”
“来,坐了本宫身边来!”她一面笑着向我招手,我忙上前,只站了她面前,她却拉了我坐下,又端详了我一番,竟怜惜地说道;“瘦了!”
我听得忙要跪下,她却一手挡了:“坐着说话!”虽是轻言细语,听得却带了几丝威严,让人反驳不得,只好坐了下来:“奴婢犯了错,皇后娘娘罚的是,不敢劳烦娘娘记挂!”
她却端了几上的茶,一面掀了白瓷盖,一面慢慢说道:“寺玉,你是明事理的丫头,有些事不用本宫点破,你心里头也瞧得清楚!”
“寺玉愚笨,请娘娘指点!”这话说得不明不白,我心下一横,直要挑开天窗听亮话,省得日后不觉又踩了地雷,落了陷阱中。
她正啜饮了一口茶,听了我的话,依旧缓缓说道:“打从皇太孙十岁开始,你便在他身边服侍,这孩子虽然事事都能独挡一面,只有感情---”
她顿了顿,又抬头看了我一眼才接着说道:“却还是不成熟的很!就像这次,为了不与胡大人的千金成婚,竟暗暗派人参了他一本!险些要把婚事作了丧事办”
她说到此,却又转了话道:“有些事,你在景阳宫里怕也有耳闻,那孩子素来与他二叔性子不合,胡大人又与老二走得近些,偏有些见不得我们皇家和睦太平的人,在耳边说些空|岤来风的胡话,惹得他心里不平静!”
我此刻方明白朱瞻基说的“保全”之计,看来胡善祖确是二王爷的党羽,皇后这一招不过是想将朱瞻基与胡大人绑成一条绳上,恐怕如今的二王爷在朝庭里正渐渐失势,日后若是出了事,这场婚姻便是相互牵绊的一道暗线。早知道瞻基心底的不满,却未料到为了断了这门婚事,竟已按捺不住,急急要铲除二王爷的党羽。也怨不得孙妃听到省亲,脸上又变了色,只怕这位不动声色的孙妃心里也将这情势看得清楚。
皇后像是看出我心里所想,却叹了口气说道:“太子是我的儿子,老二也是我的儿子,基儿是我的孙子,这手心手背,都是心头肉啊!”
这一声叹息,不禁将我得心叹得软了,看向她时,只觉这凤榻上坐着的,不仅是个后宫之首,却也是个普通的母亲,为家里两个孩子的事操碎了心。只是不知皇后心下究竟将这情势看透了几份,若以为这样便可以阻止这场争储的明争暗斗,便是看轻了朱瞻基。脑海中忽然闪过奕肃的话:“寺玉,你只需置身身外!”
我方正了正色,郑重地说道:“娘娘的心思,寺玉明白,?br />